- 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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潟湖是一种特殊的海洋地貌,分为海岸潟湖和珊瑚潟湖,前者曾是海湾,后来在海湾附近由于泥沙沉积,形成了沙洲或沙坝,继而将海湾与海洋分隔开来,成为半封闭的区域,谓之海岸潟湖。
后者是由环状珊瑚礁环绕或由坝状珊瑚礁相隔而成,水域呈圆形或不规则形状,谓之珊瑚潟湖。我们所熟知的西湖、太湖最初就是海边的潟湖,后来因为海岸不断淤积,离开海越来越远,才逐步演化为内陆湖,湖水也逐渐淡化,面对烟波浩渺的太湖,著名的杭州西湖,又怎能想到它们来自大海,真令人顿生沧海桑田的感慨。
潟湖的潟是卤咸地之意,如《汉书》中就有“海濒广潟”之句。潟字现较常见于日本沿海地名,印证着日本的海洋地貌特征,而在汉语中,潟已沦落为生僻字,不为大众所知。
其实,在古籍中早已有潟湖的神秘踪迹。比如《尔雅》中记载有天下十薮:“鲁有大野,晋有大陆,秦有杨陓,宋有孟诸,楚有云梦,吴越之间有具区,齐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郑有圃田,周有焦护。”薮,即大泽之意,相当于今日“湖”的概念。齐地的海隅薮位于古济水下游,据郝懿行《尔雅义疏》考证,海隅薮是古时鲁北一带的海岸潟湖,今山东蓬莱,历寿光、广饶至沾化、无棣以北,延绵数千里间,即古代齐地海隅薮的范围,济水注入其中。海隅之薮水面辽阔,名闻天下,故列入天下十薮,后来逐渐为泥沙所湮,成为陆地,消失在 历史 的尘埃中。
《寰宇记》有“斗口淀”的记载:“海畔有一沙阜,高一丈,周回二里,俗人呼为斗口淀,是济水入海之处,海潮与济水相触,故名。今淀上有甘井可食,海潮虽大,淀终不灭,百姓于其下煮盐。”可见斗口淀亦是潟湖。
此外,半封闭环境的胶州湾古时就被称为“少海”,齐景公与晏子曾游览少海,乐而忘返。少海意即幼小之海,由这种命名方式,可见古人对海洋地貌的认识程度,已接近今日的潟湖定义。
上文所引证的例子,皆为古时山东半岛沿岸的潟湖生态环境记载,实非巧合。山东半岛犹如刺向海中的利刃,历来是海洋与陆地相互作用最为剧烈的战场,更鲜为人知的是,山东半岛是中国潟湖景观最为密集的地带。
山东半岛的海岸线长达3000多公里,占到全国海岸线总长度的1/6,俨然是潟湖发育的绝佳温床,目前发育潟湖有60余个,主要分布于烟台、威海、青岛、日照,其中以威海最多,烟台和青岛次之,这些潟湖像一串耀眼的珍珠,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她们拱卫着山东半岛曲折的海岸线,将半岛衬托得熠熠生辉,若称山东半岛为 “潟湖王国”,亦属当之无愧。
一般而言,潟湖多发育在中等偏小潮差海域,潮差过大不利于沙坝形成,潮差过小,则潟湖吞吐量不大,难以保障潮汐汊道通畅,潟湖会很快萎缩干瘪,寿终正寝。在半岛,常年的海陆激荡,你争我夺,互有进退,海与陆之间的过渡物质,无疑是大量泥沙,泥沙塑造着潟湖的外部形貌。
在半岛的海岸线上,恰恰有着丰富的泥沙来源,胶莱河、潍河、大沽河等河流入海带来的沉积物被输送到海湾,形成三角洲或砂质堆积体,与此同时,海浪也在忙着参与塑造沙坝,而不同岸段的地貌形态也存在着极大差异,比如半岛北部海岸线相对平直,海湾曲度不大,潟湖沙坝多为带状,与海岸平行分布,沙坝两端与陆地相连或分离,此谓之滨外坝。半岛南部海岸则多为曲折而又深入的海湾,湾口一般狭窄,湾内分叉向内陆深入,潟湖沙坝形态则为头部弯曲的沙嘴,将狭窄的湾口与外海隔离。此外还有泥沙与岛屿相连,形成连岛沙坝,岛屿本身也成为沙坝的一部分,这种地貌亦是潟湖的多发地带。
在漫长的海上岁月里,潟湖是大海带来的丰厚礼物,正因为有了潟湖,海滨的生活才显得更加丰富多彩。
白居易的《浪淘沙》:“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诗中呈现了潟湖之美景,白浪推沙,巨大的空间堆积与充盈的时间沉淀,是浩荡的自然之力的完美呈现。潟湖介于海陆之间,是大海与陆地的过渡地带,在这里,海与陆互不相让,争夺最为激烈,这一对欢喜冤家互相咬合,互相撕裂,使岸线随时发生形变。传说中的仙人麻姑曾言“见东海三为桑田”,在这番沧桑巨变之中,潟湖就是鲜为人知的旷世奇景。
山东半岛最有名的潟湖,当属荣成天鹅湖,这里曾是明清时期作为防御要地的马山港,是荣成湾内的一个港湾。直到近代,因泥沙淤积,湖与海由一条百余米宽的白色沙坝相隔,形成天然的湖区,完全是一派内陆大湖的浩淼气象,然而镶嵌于湖中的黑礁石,以及不时掠过的海鸥,早就暴露了其海成湖的庐山真面目。沙带上松柏苍翠,湖边布满植被,为潟湖带来了亮眼的墨绿。每年初冬,都有几万只天鹅飞到这里过冬,这里的冬天气候温暖,波澜不惊,又有丰富的鱼虾,故而成为天鹅们的天堂。我循着天鹅的云踪,于初冬时节造访天鹅湖,无数天鹅的脖影幢幢,正在湖中摇摆,那些炫目的曲线合成盛大的乐章。我们贸然闯入,仿佛置身仙境。
天鹅湖虽名为湖,却与海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天鹅湖的岸边礁石巍峨,多作悬崖峭壁,山崖上绿树丛生,在礁石装点之下,天鹅湖别有一番奇伟与明丽,这似乎保留了一部分海洋性格,是来自海洋的古老胎记。而在那道隔开湖与海的沙堤之外,是足以荡涤一切、毁灭一切的咆哮之海,它在无尽的空间里尽情翻滚,而在沙堤之内,却是湖水的碧波粼粼,众鸟安闲自在,各自梳理着雪白的羽毛,礁石后,埋伏着几个手捧照相机拍鸟的摄友,快门的“咔嚓声”时断时续,窥探着天鹅们的日常生活。潟湖的娴静与大海的躁动,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潟湖脱胎于海,是海之子,却和海的性格相去已远。海尚且如此,何况人乎?这时,起起落落的天鹅之翼扇起聒噪的气流,道道丽影从我们头顶掠过。
潟湖的美景,对当地人而言早已习以为常。清代荣成人宋绳先《冬居杂咏》诗云:“闲寻城下路,缓踏柳边沙。涛卷海神庙,烟生樵客家。滩寒堆蚌壳,浦湿晒盐花。更有垂纶者,天晴上钓槎。”诗中描写了潟湖生态环境,寻蚌,晒盐,垂钓,潟湖早就与沿海居民的生活中的一部分了。那些生活在潟湖沿岸,与潟湖和谐相处的居民们,是最值得艳羡的。
语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早在旧石器时代,半岛沿海地区就有人类活动,并试探着走进滨海潟湖的浅水中,用木棒石块击鱼。那时,海洋水产的种类及数量都是今天无法想象的,潟湖的生态环境提供的海产品主要有真鲷、软骨鱼、虾、蟹以及短尾鹬等海鸟。
捕鱼之外,我们的先民还采集贝类为食。潟湖的泥沙混杂的底质,尤其适合蛤蜊、文蛤、螺等贝类生存,先民们把贝壳弃置在聚居地附近,日积月累,形成高丘,这类遗址被称为“贝丘”。 山东半岛贝丘遗址已经发现近百处。这些遗址所在地多为上古时代的潟湖发育区,见证着先民拾路蓝缕、耕海拾贝的生命轨迹,一个民族的童年时代,虽艰辛却已经能做到自足。
再后来,东夷部族的首领伏羲氏受到蜘蛛网的启发,率先结绳为网,在潟湖中投入使用,大获成功。渔网的出现,大大提高了捕捞效率,较之木石击打鱼群,渔网的渔获量无疑增长了几十倍、几百倍,一个捕鱼者生产所得除了维系自身生活需要之外,还出现了剩余——这是奴隶制 社会 产生的必要条件之一,以物换物的原始贸易开始出现。不得不说,渔网是原始 社会 的一次技术革命,有力推动了 社会 发展,其重要性不亚于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汽机,或者信息时代的计算机。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 社会 的进步, 社会 物质财富也相对丰富了,人们在物质生活中的需求不断地扩大,以物易物交换的方式已经越来越不能适应 社会 生活的需要了,于是人们便把贝壳作为交换的中介物,贝壳大小适中,便于携带,便于计数等特点,于是贝充当了商品交换的一般等价物的职能,谓之“贝币”,这些来自潟湖的贝,成为先民最早的货币。研究汉字不难发现,凡与钱有关的字眼,如“账”、“贿”、“赊”、“赎”、“贵”、“贱”,都从贝字旁,这是海洋文化在汉字中流下的一条暗线,让我们依稀窥见来自上古潟湖中的先民经济生活缩影。
除了渔业之外,古东夷部落首领宿沙氏首先开始煮海为盐,宿沙氏最早在干涸的潟湖中发现了盐粒,悟出了海水晒盐的道理,被后世尊为“盐宗”,各地多有盐宗庙,就是祭祀盐业之祖宿沙氏。盐作为必不可缺的日常生活用品, 历史 上多收归国家专营,白花花的盐山带来的是无尽的财富。
及至商灭周兴,大封天下,姜尚封于齐国,这是山东半岛的重要 历史 坐标,原始 社会 与东夷部族的时代远去了,国家的雏形浮出水面。姜尚又称太公望,即民间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姜太公。太公佐武王伐纣,功成而封于齐,他来到封国,见当地居民滨海而居,于是因势利导,继承和发展了上古先民及东夷部落的捕鱼及制盐技术,《史记·货殖列传》载:“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沿海人民也因渔盐之利得以集聚,成为文明聚落,获得了较为稳定的食物来源及经济来源,族群得以生息繁衍,外地人听说了,也纷纷前来投奔,齐遂成大国。到战国时,齐国以“渔盐之利”雄霸诸侯,所赖潟湖之赐尤多,齐文化也因此成为中国 历史 上为数不多的海洋文化模本,对今天的海洋开发仍不乏借鉴意义。
潟湖仿佛取之不尽的聚宝盆,在潟湖宽阔胸怀的庇护下,古老的山东半岛出现了人类文明的曙光。潟湖环境给先民送来了大量食物,更启迪着先民的心智,塑造着先民的性格,也给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原初模型”,潟湖是中国海洋文化的孵化器,并对整个中华文明产生了积极影响。
应该说,潟湖是最能体现环境变化的敏感地带之一,潟湖的生长消亡状况,可视为近海环境及生态变化的风向标。在海陆作用影响下,潟湖生态环境极为脆弱,容易受到破坏,如有第三方力量加入,立刻会打破海陆均势的天平,带来湖面淤积,自然湿地减少,生物多样性降低等问题。
潟湖曾是我们的先人生息繁衍之地,是文化的摇篮,我们向潟湖索取的已经太多,留住潟湖,就是留住海上聚宝盆,也是留下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惟愿美丽富饶的潟湖长留人间。
(撰文/盛文强 图/图虫创意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