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歌以为再回头看一眼,最后一眼,我便能够掉头走开。然而终是没有绝裾而去的勇气。望着你初露疲乏的脸,你抬头查看公车站牌所展露的抬头纹,我垂下脑袋费力给自己笑一个,随即咬住下唇,青衿岁月至此成为绝响矣。我一如从前在放学后三两成群的人潮中站立成一个孤独的原点,而这一次怀着算是悲悯的心情,从KTV出来的一票人已经渐渐走散,自此散佚到不同的角落各自沉浮。而你,我寻找你如同寻找夜空里那架一闪一亮的飞机,总要一直追踪到目力的极处。此刻正是黑夜,钟即敲响十二下你像辛德瑞拉仓皇逃走,路口急切眺望南瓜马车,那辆夜间公交丝毫不理会你的等待,一辆辆空的却闪着绿光在你面前招摇而过,我知道你没有耐心,最终必定大手一挥拦下一辆车子绝尘而去。我试着站在你旁边,这一次我终于能冲破暗中窥视的牢笼,不再望着你的背影,想象我们站在地平线上,想象你能再讲我望一眼,天地的尽头,梦想的终点。可你早已不是你。长日将尽,去日亦不留痕。做学生的最后几个月,不知是谁心血来潮要组织中学同学会,电话短信邮箱轮番轰炸,任然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到场的不过一半。费用交足,自助餐厅乱七八糟先吃一顿,吃得差不多便相互打量服装鞋包,询问毕业去向,同学会渐渐趋向人脉资源交流会。我被几个爱玩的拉去一旁,昏暗的角落里掷骰子,完全不明白输赢,有人叫我喝我就喝,哪个发了神经的叫来一瓶洋酒,兑冰红茶斟满小小玻璃杯,居然甜丝丝的怪好喝。我坐的地方正对着门口,谁推门而入带进一股风,吹开我迷蒙的眼睛我看见是你,你四面八方打招呼,目光将我一带而过,接着果然径直走向了那一桌人脉资源交流会。有人对我大叫你又输掉啦还不快喝啊,我默默将那一杯好看的红玛瑙向你的方位举了举,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谁站起来召唤一声,大家纷纷起立,老节目,吃饱喝足K歌去,往餐厅大门走去时,居然生出一种排队出操的心情。晨读以后,广播里响起几十年如一日的运动员进行曲,煤渣操场上你已早早站在最前面,等大家懒洋洋站好队伍后,例行公事喊一遍稍息立正看齐,就转回去了也不管队伍究竟歪成怎样。当阳光越过那面斑驳的破墙照亮我渴睡的眼睛时,新的一天才真正来临,总看到你白球鞋白袜子白得发光,还有那双瘦得惊心动魄的小腿,在每一个新鲜的早晨。春夏两季,那面破墙上延伸出枝枝蔓蔓,带着浓香的蔷薇花红得刺目,是那种邪魅的、不正经的红。你整队的时候背对那面花墙,好像站在一个舞台上,演一出中世纪的什么戏码,背后整片吸血蔷薇因你眨一下眼睛而全部怒放。某年九月我有幸和你进入同一所大学,如果一定有人要所我是为了追随你,那我就不反驳罢。开学典礼上遇见,你再平常不过地与我说嗨,我既紧张又失态,又心灰意懒,蜡像班无法吱声动弹。然后你离开,却如台风过境,留下满地蔷薇碎片微微翻卷。我已习惯站在你的身后,退到你看不见的地方,直至深夜空寂无人的沙岸上,退潮后满坑满谷的漂流垃圾中,反刍自己的寂寞。再也没有比的大学更好的爱情温床了,就连刚入大学为期十天折磨人的军训里,早早已有几副眉目在频频传情,爱者于五欲,如渴者之求水。室友阿一捧得半个西瓜欣喜万分,三步并两步上六楼,来不及坐下即以勺子挖去一块果肉递入口中。“甜吗?”不消说,幸福滋味溢于言表,一面招呼着;“你们也来吃。”“我们就不啦,”室友阿蛛涂着指甲叹一口气黯然道,“真怕甜在嘴里酸在心。”说罢抬起玉蛇手臂,仰脸吹干莹色指甲,神情真有几分像你,乖巧的面目下一双眼睛没有半点良心。少顷一条阿蛛的短信进了来;“算了吧,买一个小红玉西瓜还要切半个走的男生。”完了,总有一天你和她要结成同盟,把我讥笑个半死。卷着蔷薇花瓣的风从来不曾敲打我的窗户,总也等不来的你。然而有一天阿辰学长以一个贫乏女生所能竭尽想象的王子形象出现,白T牛仔裤的当代校园王子,不是肩披长长骑马披风、长筒皮靴上装着银白马刺的你。你可记得那年学校的圣诞舞会?震耳欲聋的音乐穿透墙壁,还没进场一颗心脏已快震出胸腔,辰小心捏住我的手指将我带进礼堂。只记得各种颜色的灯光乱打乱照,光怪陆离,群魔乱舞,说是圣诞舞会,更像末日狂欢。红的唇,绿的指甲,眼睫投下浓重阴影,喘息,笑靥,眼波流转,荷尔蒙自体内蒸腾至半空中,渐渐没过头顶。我像一枚自树上摇落的生涩坚果,忽然跌落于腐酔大地,睁着眼睛呆傻伫立于舞池中央。辰以眼光鼓励,别这么紧张,放松,我好为难地笑笑,他以嘴唇凑近我耳,你跟着音乐自然摆动身体就好啦。让我找一找这个时候你在哪里,礼堂里面挤满了人,灯光明明灭灭,忽的白昼忽的黑夜,那个在我眼前闪过的后脑勺可是你?头发那么柔软。那个挤了我一把的胳膊又可是你?却没有想到你作为一个不幼稚不好奇也讨厌热闹的新生,没有理由被舞会吸引。辰拾起我的双手,一只按在肩头,一只轻握在手里。我为彼此之前悬殊的身高而窘迫(两年以后我才拥有第一双高跟鞋),辰没有在意地笑着,像一个年轻父亲带着小女儿跳舞,单单为了好玩。灯光忽然变得柔和,oh holy night the stars are brightly shining。我的心脏遭到电击,想立刻把酸麻的手臂从对面肩膀上挪下,想跑进音控室去一把拥住那个放碟的家伙,是的,我怀疑那是你。市面上这么多圣诞的歌曲,偏偏放这首——Hanson在1997年发行的圣诞专辑中所翻唱的《Silent Night Medley》。摇滚少年也是天父的孩子,每一个鼓点都那么虔诚,青春的汗水挥洒得淋漓尽致。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不能够放掉你是因为不忍放掉我的青春。1997年,那还早了些,彼时我依旧迷恋着任天堂的游戏,你呢,是不是刚刚学会骑单车,迎着晚风满城市乱逛。来自美国奥克拉荷马州的Hanson三兄弟这年推出签约后首张专辑,最大的也才17岁,最小的还是一把童声,三人天赋异禀,创作才华势如破竹。1999年世纪末预言破灭,喜迎千禧年,我遇见Hanson,整日塞着耳塞坐在教室阴暗角落,猛然间抬头看见你(黑丝绒的衣服,腰间挂着佩刀)踩着鼓点走来,阳光微弱下去,满室蔷薇味道。“嘿”你的口型在说。我摘下耳塞,听见你问我关于什么作业的事,我向你点着头,灵魂仿佛给吸进另一个空间,那里夜空辽远,月光下古堡轮廓显现。你跟我道声谢谢,浅浅一笑便露出一对尖尖虎牙,你瞥一眼磁带封面上三个长发美少年(那真是十三岁的一个古老夏日)。“Hanson?”你毫不掩饰地以笑容讥讽我——也太少女了吧那年圣诞从礼堂出来,辰带我去操场边上的看台,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看出去,塑胶跑道的每一盏路灯下都有一对相拥的情侣(如果是夏天,还要加上一群飞舞的蚊虫)。Merry Christmas,辰说。他的眼睛像喝醉的酒的人那样迷离倘恍,一点一点靠过来。Oh silent night,你是不是也曾陷在这种虚无的浪漫中,我抬头看夜空,有一架飞机闪烁着经过,是不是你的眼睛也在看着我。Oh holy nigh,辰的手掌覆盖上来,只剩下手指缝缝里的一丝光线,我就要被埋进黑暗里了,当他的唇贴上来时我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开了一个洞,夜风在其中穿来穿去,仅有的一点热量也全消散了。我说天实在冷,提议早点回寝室各自钻被窝,辰眨两下眼睛表示应允,拍我脑袋说我好乖。穿过连接南北校区的长长地下通道,一直送我至灯火通明的寝室楼下,说完拜拜走进去两步回头看他,他还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十足的恋人微笑。这是每个十八九岁女孩都想要的吧,这么想着回到寝室,阿一一把将我拉进她们三人的密谋中,准确说是阿一阿二两人,因为阿蛛从头到尾都扶着额头装作没听见。原来阿二的心上人在伤风卧床,阿一出注意让她趁虚而入,一锤定音。“拜托啊,”阿蛛终于受不了发话。“为什么,为什么要送泡面!”“据那个人的同学,也就是我男朋友所说,他真的好爱泡面,他们寝室的空气中一天到晚充斥着泡面味道。”阿一拍着胸脯担保。阿蛛怎么也不肯加入壮胆的行列,我无所谓,就被抓去了,第二天下午整装待发,由西瓜男友带头,前去会见泡面男友,荒诞得可爱。叩门两下,趿着拖鞋来开门的人竟然是你,恍若隔世般,你一眼看到我也错愕吃惊。幸好卧床的另有其人,早早收拾体面端坐在床,喜不自禁地接过一碗泡涨了的面条呼呼吃着。我随你走去阳台,靠着栏杆一语不发,你碰上玻璃门说;“泡面味,受不了。”随机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室内两对情侣聊得热火朝天,你我都成了可怜的局外人,外面下起雨来,渐渐泯没的天光中你问我冷不冷,我朝你看了一眼变觉如鲠在喉。“真的是好久了。”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你鼻子里哼笑一声将半支烟按灭在铁栏杆上,留下黑乎乎的印记像一只眼睛看着我们。你穿一件黑色连帽套头衫,领口却开得很大,寒风中喉结微微上下抽动着,像是为了御寒而一再地吸烟。烟味太重,闻不见蔷薇香,我面朝雨幕轻轻地说;“好像都是前世的事情了。”一短截烟闪着红星给你抛下阳台,你翻身背靠栏杆双手搁在外面淋雨,垂下眼睛说;“记得那些干嘛。”惨淡一笑将往事一笔勾销。我点头赞同你的话,操场上那面破墙不知还在不在,你毕业后,那些蔷薇还开不开。我拉开玻璃门,穿过室内甜腻的空气找个借口离开,途径你的阳台下面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好吧,我是雨中盐柱,看见你指尖那簇红色星火依然没有离开。还记得那年班里组织春游,还不容易走完一天山路,升起篝火,架起音响麦克风,预备一夜狂欢。玩一个什么无聊的游戏,21寸电视机里放周杰伦的一张碟,音响好烂,玩输的人就唱那张碟里的歌,反正不会唱也会哼。完了几轮后你被推上去罚歌,皱着眉头翻歌单,忽然看见角落里一把救星般的破吉他,走去抱起来吹去上面的灰。“琴弦都锈了,你也要弹?”你伸出手来晃了晃,说;“不怕。”原来指头上早已结起厚茧。只是那琴音准实在不行,你调了半天,快要磨掉所有人的耐心时把心一横,眉头一皱对准了话筒。略去前奏独白你直接唱起来,真是好有年代的一首歌《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昨日当我年轻时,生命的滋味如此甜美,就像滴落在舌头的雨水。而我玩世不恭。仿佛对待一场愚蠢的游戏,像夜晚的微风逗弄着烛火一般。你真是孤独极了,自弹自唱,唱得如入无人之境,曲终微微点头致意,一点笑容都不舍得给,放下吉他时忽然春雷阵阵刮起大风,山雨欲来。抢救完所有电器,几十号人仓皇躲进农家乐小饭厅,惊魂甫定,厅内灯泡又忽的熄灭。一场平庸的春游居然添上几分历险色彩,几个男生发出兴奋的狼嚎声,一下一下在黑成一篇的小山包上久久不能停息。一刻钟后雨渐止住,大家开始向下榻的旅馆挺进,一场暴雨过后寒气逼人,冷风呼呼吹来女生们团团缩紧。“路很难走,大家都把手电筒打开!”我掏出包里的手电,试了又试,仔细一看竟不知在哪里撞碎了,就着同伴的光线,同伴的步伐,跨过水潭,避过乱石,亦步亦趋。下坡的山路越来越泥泞,每走一步都要往前方滑出去,要不然就是鞋底被黏住。忽然大雨又至,塑料袋一样的雨衣禁不住风吹雨水蒙面看不见前方的脚印,我落在队尾。“男生帮忙照顾一下女生!”“一帮一啦,哈哈,结对子啦。”你往回走抓住我的是手臂(这一瞬间之后在我的脑海里无数次回放),我感到你手指的力量,结了茧的手指,那热量穿透我层层衣服直射向我的心脏,唉,我明显感到严重乏力和心跳早搏。你被我拖累,和我一起掉在队尾,我努力调整步伐使之与你合拍,眼睁睁看着你手电筒的光变成暗淡的橘色,渐渐微弱下去。轰轰的雨声里我们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天地玄黄,宇宙洪晃。你紧握住我的手臂,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奇怪,心里竟唱起silent night,不是摇滚版,是无伴奏的童声合唱,十来个男孩女孩站在圣坛前,冬青花环下。“平安夜,圣善夜,多宁静,多光明……”暴雨疯狂扫射像要将我们没顶,如果忽然山洪暴发,你和我一同被吞没,多年后变成一对卧倒在一起的森森白骨,发现我们的人会说,啊,这是一对誓死相拥的恋人啊。我这么想着笑了出来,并替你感到委屈,你转过头来不置可否地望我一眼,黑暗里你的目光那么亮。我总时常想起哪个雨夜,尤其在一个人什么都不干的时候,譬如说在宿舍楼下等待辰。我总好像在等他,像暴雨中的乘客麻木等待一班误点的船只,当辰终于扬帆鼓鼓为我驶来,自金光闪闪的海面上,我早已失却最初的羞涩与雀跃,剩下两只等成空洞的眼。他俯下身来,问道;“等一下就生气了?”极爽利的一股须后水味儿。无心争辩,我登上他的船只,自后方揽住舵手俯弯的腰,任他带我驶出回忆的雨幕。辰在校内极吃得开,办社团、主持讲座沙龙、分院辩论队领队,自己队不辩论时,便衬衫领带地站在主席台后,轻易几句俏皮话就让底下一干女生笑得东倒西歪。只要他一个响指,镁光灯随即为他打开,走到哪里都一路跟随。有学姐A为经纪人与助理,大到理论框架怎么建,小至辩论赛前几点进食几分饱、衬衫烫没烫领带挺不挺,事无巨细一一打点,赛完刚刚退场,一只剥好的橘子新鲜递上,明目张胆极了的殷勤热切。辰对此只有一句,太强势,不成理由的理由,一面承受A的热情,一面隔断她通往自己的路。是夜,教学楼顶上看夜景,辰裤带里的手机不断蜂鸣震动,我催他快接,不定有什么事,他犹疑一番按下接听键,一声含嗔带怒的“喂你到底在哪里”叫我悉数听去。辰低头倾听不时迅速抬头瞧我,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满头应允而又有口无心。耳朵贴上他的毛衣,听见他心跳突突加速,而指头不安地抓弄着额发,我将一口热气慢慢吹进他毛衣空隙,那胸肌的地方一抽,他弓着背连说:“好啦好啦知道——”正经之色退去,眼神向我求饶。水瓶座玩转三不政策,电话挂上立即置身事外抱怨说:“弄不懂,找我什么事啊。”那又有我什么事?白天我是一名普通观众,坐看镁光灯写辰的每一个亮相登台,上课路上辰踩着脚踏车匆匆而过,我和其他女生平分他的一句“早”,午间广播结束时,我便是那“谢谢大家”里莫名被致谢的一员。像沙漠中的蛇,无法应对白天的光与热,唯有晚上才可悄悄出洞,攀上每一座教学楼顶,大风、星辰、远处的灯火,我是辰的楼顶情人。“这样你也觉得好?”阿蛛洞察我的行踪,懒懒靠在厕所门口问我。热水器里没剩下一点热水,我咬牙以冷水冲面。“什么好不好,没什么好不好。”话才讲完就熄了灯,我僵在厕所里成一座硬冷石雕,阿蛛婆婆妈妈拿来应急灯照我,强光刺目我险些流出泪来,我说:“不要!不要光不要照!”不要什么?桌上手机频频震动,是辰没完没了的晚安短信。然而有一天我们在楼顶约会忘了时间,想要下楼却发现门一一被锁上,辰焦急辗转寻找每一个可能的出口,好像掉进了迷宫,不断碰到死胡同再无功而返。恐惧,满耳都是头顶发出的滋滋声,加上我们自己回音重重的脚步声,我无望地看辰一眼,而那却是一张极硬极冷的脸,急迫调出楼层分析图而分析无果的懊丧不堪的脸。“教学楼,会熄灯吗?”我提心再口。“会啊”那么绝望的黑暗就要将我们吞没,在这样大而空荡的教学楼里,黑暗伸出巨舌,会不会将我们连皮带骨消化个干净。我不由抓住辰的大衣衣袖,屏息等待光灭的一刻。(那时,会不会有一阵风卷着蔷薇花瓣出现,而你现身与走道的那一端,黑丝绒的外衣、细白麻纱衬衫、灰绿色的眼睛,踩着轻盈而坚定的步伐走来。)辰猛然抬头说:“有人来。”彼端走来一个黑衣黑帽的大块头,是巡查的保安,脸色由惊转怒,十分厌恶地将我们扫两眼后大声斥责给我们引路,一路上几乎狂奔,寝室楼已经到点关门,灌饱了冷风的我笑自己是何苦。“生气了吗?怎么又生气?”辰在电话那头无辜质问。我躲在被子里不肯出声。“那我唱一支歌哄你怎么样,保证有用的。你点什么歌?”“《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不好意思,没听过啊,我唱《两只老虎》吧。”不等同意,顾自唱了起来,唱毕嘻嘻笑起:“唉,我五音不全的,这个秘密叫你发现了。”那年冬天看一部日剧《白夜行》,男女主人公双手沾满罪恶,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与对方牵手走在阳光底下。一集播完后垃圾哎寝室落地窗帘,阳光顿时洒遍周身,我回到自己的人生里,大口啃掉手里半个锈黄苹果,用力向纸篓掷去,夜风!顶楼!统统见鬼!我也不要设想什么明天!无法设想的明天辰兴奋来电邀约:“辩论赛决赛后的聚餐,你来啊!”他等我在校内餐厅门口,看见我,高举手中一座水晶奖杯,笑得如同冬日暖阳。我趋近,如他期待的那样,蒙恩的使女仰起虔诚的脸庞,望着这一刻命运的主宰——辰,终于意识到感情的跷跷板上他是高入云端的那一个,而我只不是是尘埃里的花。(而你,就更别问了。)系主任亲自一一斟酒,各执肩膀一番感慨与鼓舞——年轻人啊,奋力去追!喝下两杯后坚持买单离去。一桌人越喝越野,我端坐其中摆明是个障碍,无法借口离去只好演技拙劣地微笑发呆。席间有人夺过我的杯子强行倒酒:“真的,不和阿辰,我真要叫他好好待你……”抬头一看,是几乎欲落泪的学姐A,瓶嘴已经不能对准杯口,半瓶啤酒倒入刚端上桌的一盆豆腐汤。她郑重将杯子举到我眼前,仿佛即将塞入我手中的是什么重大决心,我接过只觉得好沉,沉得手腕发酸,见我抿下一口,学姐跌坐下来以手撑额干笑不已。辰喝得眼底发红,双颊泛白,额上均是密集汗珠,唯有风度翩翩笑容不改。有人劝他落座吃些食物,他只昏头昏脑闷哼一句:“嗯,喝点汤。”立即有人抢着揶揄:“原来他就是想吃你一碗豆腐嘛。”我依言给辰乘上一碗啤酒豆腐汤,他大口喝尽了,攀住我的肩膀欲站起,不料一个趔趄踢到脚下两个空酒瓶即产生多米诺效应,一排瓶子咕噜向旁滚去,滚去谁的脚边那人回头一眼,啊,这样的场合你怎能够缺席。你看到椅子倒地,辰高高个子重量全倾倒在我身上,你看到我本能的眼神向你求救,你眼底闪过的一幕一幕我都察觉,而你又开始假装,偏过脸去。我喊你的名字,像一颗嘀嗒走着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你惊异于我的能量,整个餐厅的目光都转移在你的身上,你无声望我。(我常常梦返那个雨夜,梦见你就这般失魂地看着我。) 那个春游的雨夜我们终于掉队了,经过一处拐弯再也看不见前方的队伍,我闯祸般羞愧地看着你,是我连累了你。你愣看前方数秒,确定再也看不到一线手电筒的光,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对我说:“这下好了。”我们像两条不幸搁浅在滩涂地上的鱼,浑身泥泞着面面相觑。选择往回走,你说还记得刚刚罗锅的一幢盖了一半的楼房,唯一避雨之所。我们试着去找,总算隔着雨幕远远望见那座有顶着墙的建筑,如蒙大赦。你拾起半块砖头,走到门口向里扔去,没有什么野物窜出才大胆入内。粗黑的水泥地,伸手一摸不算太潮湿,两人瘫坐下来,脱下的一次性雨衣片刻间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我们像两块挨坐在一起的湿木头,悄无声息地淌着水,洇湿一块水泥地便往一旁挪挪。时间是那样缓慢过去,以至于心底竟要生出“永远”、“生世”这般的词句。黑暗中你问我可觉得冷,我哆哆嗦嗦回答你,还好,一面迎接生伸出来的手,一触即害怕地抽回,谁来告诉我那是不是梦,我从你温柔指尖感到你扑扑跳动的心脏,呼之欲出。艰难的沉默中我想起背包里的mp3,掏出来分你一只耳塞。Silent night,holy night,改编过的摇滚版圣歌,与这样的雨夜多么融合。你叹道:“哈,还是Hanson啊。”三年过去,你笑我需不需要这么痴情,我点头说我爱到老。“那你喜欢里面的谁?”“喜欢Tay。”停顿数秒,你复又问道:“喜欢谁?”你头发上一滴雨水恰巧落进我的脖子,又痒又凉直叫我从脚底痉挛上来。我听到自己改口说:“你。”你抱膝而坐,紧闭双眼,而你的心正是涨潮的海岸。我也闭住眼睛,脑海里依然是你,脏了的白球鞋、湿透的白袜子、卷起的湿裤脚下细瘦得惊心动魄的小腿。我在寒冷中感受到燥热,来自两具正青春的躯体,蔷薇花好看,我睁开一只眼偷看你,你如殿堂圣像端坐不动。接着疲倦没顶袭来,我深深闭上眼睛。醒转,是因胸口受压不得喘息,双手奋力一推,竟是一架湿热血肉之躯,你却比我更显吃惊,(如同醒来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吃惊得仿佛置身于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世界,后退着面目惨白,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满室蔷薇碎片枯干失色而残香犹在。你佯装什么事情都没有过,而我只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出得餐厅大门,辰已经人事不省,由两个男生一扛一抬地弄回寝室,我跟随你的步子,想弄一个水落石出(更确切说是玉石俱焚),你终于止步回头,眼神在对我说:放过我。中学六年,我们不远不近,前三年你做过我的同桌、考试给我递过纸条、运动会上跑步准确无误地摔在我面前,糗糗地爬起来看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声张;后三年你追过我的好友、叫我帮你在笔记本上画我最拿手的蔷薇花,然后撕下那张纸来给另一个女生写信。高三填完志愿表那天,下楼看见你坐在最后一阶楼梯上看着花坛出神,问你等谁,你口里说出又一个陌生名字。我装得一点都不在意地陪你坐了会,看着你的侧脸,发现你最初柔和的面容上渐渐生出阴郁冷酷的线条,你哼了两句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又随口问我是不是还在听Hanson,我不甘心极了地跑上楼去改了志愿表。卷着蔷薇花瓣的风不曾敲打我的窗户,而我却成一个孤魂时时停靠在你的窗台上,像《百年孤独》里阿吉拉尔的魂魄那样睁着痛苦哀伤的眼睛。终于我们对峙在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像两名剑客对峙在悬崖绝壁,大风卷着尘土将你我衣袂与长发高高扬起,我不依不饶地看定你而你只默然垂首,你不要做我的对手。我发狠以剑抵住自己的喉咙,尊严扫地以死相逼,你试着看了看我,只两秒,随后落寞般闭上眼帘。脚下一块松土替我坠下万丈深渊,而阳光照得我无所遁形,我感觉自己即刻要化成一滩液体,一点一点蒸发干净。这就是我们有昨天,没来日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