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臭打游戏的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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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处暑
七月中,处,止也。
瑾言又想起了她,当时他们都还年少,喜欢在宫中的梅子树下玩耍,时值五月,梅子青青,坠满了枝头。她指着青梅得意道:若是在我们家乡,梅子四月就熟啦,那段时间总下雨,青梅沾着细雨,绿得发亮,比皇后娘娘头上戴的绿石头好看多了。”
瑾言连忙捂住了她嘴,生怕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
她不服气,抬眼瞪着他,眸子亮亮的,看的他心头一跳,又觉得手心被什么湿滑柔软的东西添了一下,顿时满脸通红的收回了手,回过神,板起脸来教训她:“那不是绿石头,是进贡来的翡翠。!”
她闻言便折了一枝青梅,插到发髻上,学着宫里妃子们的姿势,掐起小腰,摇头晃脑的说:“我就觉得青梅好看,你说我这样难道不好看吗?”
她咯咯的笑着,乌发间碧绿的梅子摇啊摇,好似要掉下来,教导礼仪的宫女们看了定要觉得惨不忍睹,但瑾言看着,觉得那青青的梅子比什么翡翠都好看。 那时他还是身分高贵的二皇子瑾言,她是南蛮之地永黎族的小公主。他的父皇派兵攻打永黎族,军队凯旋而归,把年仅四岁的她俘回宫中。
瑾言还记得她进宫那天,父皇叫来了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宣布这以后就是他们的妹妹,永黎公主。
那时她一身红衣,在蓝天,高墙琉璃瓦间站着,犹如一朵盛开的花。被灭了自己全族的仇人牵着,从宫门的那一头走来,她灿烂的笑着,眼睛分外明亮,瑾言甚至能在她瞳孔里看见自己的样子。 暖暖的日光里,四岁的永黎看着他,清脆的问道,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啊?六岁的瑾言红了脸反驳道:胡说,谁看你了!”
就你,就你一直看着我,因为我也一直看着你呢!皇帝笑了,四周的兄弟姐妹笑了,在场的臣子笑了,连守候在旁边的奴才也笑了,冷峻的宫殿里盈满笑声,一时间皇宫好像成了寻常白姓家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彼此当少年,莫负好时光。
后来想起,这确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
爆裂的火花惊醒他的沉思,恍然想起此处并非宫中,这里是漠北军营。驻扎着振威大将军凌慕旗下三十万大军,漠北位于国境最北,荒蛮寒凉,处暑刚过,入夜后便觉寒冷至极。呼啸的北风里夹杂着沙粒和铁绣的血味,如同将死之人低低的乌咽,回荡在空旷的大漠上,苍茫寂寥。 篝火边一堆人在取暖。风中似乎隐约听见胡族低沉的号角声。他们的战马不安的嘶鸣,这群原野上的野狼,无一不对城墙内的国土虎视眈眈。
“阿岩,不过来烤火吗?”有人招呼道,“到你巡夜还有很久呢,这儿还有酒,来喝点暖暖身子。”
阿岩是他的化名,取“言”的谐音。他属于大将军帐下,从皇城随军队行至漠北,至今已经三年,随军打过几次帐,表现不俗,被封校尉一职,虽然和以往的身份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他却感到很踏实。
阿岩走过去神色不变的喝了一大口,烈酒下肚,身子立即烧了起来。
漠北的酒,与宫中的琼浆自然无法比拟,却是最适合沙场上男儿的酒,一如前线赴死般刚烈。出征前仰头喝尽一碗,把碗摔碎在地,长啸一声,何等豪气万丈。宫中美酒反倒显得绵软无力,漠北的酒喝多了,也渐渐想不起那甜腻甘醇。
阿岩又喝了一大口,平日士兵聚起来总会说些胡话,今夜不知为何,却分外安静,看似都心事重重。
埋头喝了会闷酒,先前招呼阿岩的汉子开了口:兄弟们,我有个事要告诉你们,你们听了可别怪我没骨气。”他顿了顿,又灌了一大碗酒,如此反复几次,才红着眼说“明日起,要选五百匹战马,送回皇宫,宰了做成菜肴!”
说完,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摸起泪来。
阿岩认得这人,负责照料军中马匹,行事粗鲁,对待马儿却很心细,差事一直做的很好,军中战马无比珍贵,尤其是漠北战士们的马,为了对抗胡人的悍马。特意精选出来严加训练,每一匹都壮实剽悍,陪伴士兵们出生入死,与士兵的感情非同一般。
“那该死的妖女!大将军写了折子回报战事,提到之前咱们一队侦察兵中了圈套深陷险境被困,忍痛杀了战马充饥,存活下来把情报带回军中,妖女听了后竟然向皇上讨马肉吃,还非战马不吃,说战马的肉质结实,最为爽口!而且她试过后,只爱吃马脖子贴近喉管的那一小片肉!”另一人接上话头:“她还发明了一道菜,要一百匹战马脖子上那片肉才做得一盘,要取这肉,必须把喉管拖出,以小刀起肉,一匹马只能取一次,何等残忍!”
有一人冷冷道:“皇上还夸那妖女聪慧机巧,一道菜都那么花心思,这不,就下令要到我们军中抢马来着,皇上真是中了她的邪,她说什么都信!真是昏君!”
阿岩不吭声地喝着酒,听着士兵们一言一语,越骂越激昂,好些话都是说了要被砍头的,但漠北山高皇帝远,士兵们一度怨气,又喝了酒,哪里想那么多。
“永黎公主天赋异禀,她的本事,当然不是你们可以比的。”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灰色粗布衣衫的年青男子,他不知何时坐在了众人中间,腿上横着一张破烂的琴,他把酒碗放在一旁。拨动琴弦,琴音粗哑,杂乱无章,却一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阿岩的实现随着其他人一起落在男子身上,他喝着酒,拨弄着难听的琴音,侃侃而谈: “上古有氏族名为九黎,他们的首领是蚩尤,有八十一个部落,族人拥有神力,能呼风唤雨。后来蚩尤败于黄帝,九黎族也随之覆灭,小部分旁支得以幸存退到南方隐居,成为南方苗蛮各族的先民,永黎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有窥视命轮、预知未来的能力,当今皇上正是忌惮这点,才派兵灭了永黎。”
帐中士兵只知永黎公主妖惑圣上,捣乱朝政,当年歼灭永黎族是偷偷派兵,世间知情者不多,这时听人说起缘由,不由都听的人了神。
阿岩假装低头喝酒,从碗边悄悄看那年轻男子,他在军营中混迹已久,只觉得这人面貌相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男子目光与阿岩对上,匆匆一瞥又抿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永黎公主之名取自被灭的族名,并非她的本名。当年皇上正是为了抢夺她,他是永黎中能力最强的一位,传说只要以血培育,便能预知天下事。永黎公主所做的预言至今从未曾落空过,她言中过旱灾、水涝、虫祸,也严重过数次谋反和叛乱,当年胡人有入侵之心,却掩饰的极好,若不是永黎公主说了句‘他们现在送我们这么好的东西,是想要拿我们的城池来换啊",皇上也不会提前让大将军在漠北部署,及时击退胡人的突袭。”
这时有人借着醉意,语气激昂地说:“按你的意思,我们反倒要感激这位永黎公主?可她嗜血残忍,我听说她每次占卜,都要先杀人取乐,见了血才会说出预言,她不仅随意屠杀百姓宫女,还杀了怀有身孕的贤妃,贤妃以貌美著称,唇不点而朱,她就这样杀了怀孕的贤菲,说是用她的血做的胭脂色泽最好......这样的妖女,我们该感激她吗?”
阿岩忍不住看了这人一眼,他生得高大,面容英武,左眼上覆了一道刀疤,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怕,脸上满是愤恨不平之色,两眼通红。
“我不是要你们感激她,是要你们小心她。”男子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这里虽然是漠北军营,人多耳杂,有忠直的士兵,也有皇上的监军,还可能有奸细,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若是传入某些人耳中,首先受害的便是大将军,大将军忠义耿直,平时待大家不薄,你们是迫不及待要送大将军上断头台吗?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大将军的吗?”
此话一出,口出狂言的人无不浑身一寒,惊出一身冷汗,酒都醒了。看着男子的眼神也更为恭敬了,唯唯诺诺的说了些多谢提点的话,正好值班时间也到了,一行人纷纷退出帐外。 阿岩趁机问养马的汉子,刚才那人是谁,那汉子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听大将军叫他‘温涵",见他长跟在大将军身边,又都作文士打扮,也许是个军师吧。之前其他兄弟提起这人最近经常混在士兵中一起喝酒,没想到今天我们也遇上了,多得他提醒,不然我们就惨啦。”
阿岩却不觉得这是巧合,最近军心浮动,士兵对朝廷的决策身份不满,军中怨气日渐高涨,军心不稳不仅无法对敌,更可怕的是怕有人借机煽动谋反,温涵以喝酒为名,实质巧妙地告诉了士兵情势的无奈、分析了利弊,既安定了军心,又令士兵更信服大将军,可谓一箭双雕。北风吹得帐幕猎猎作响,军营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好像有什么悄悄在酝酿着,火光照不亮广阔的夜空,头顶的黑夜那么深,没有一点星光,看得久了,便有种好像天永远都不会亮的感觉。
处暑之后便是秋,接着是冬,一年又将过去,而他会在这个不见到她的边疆继续苟活,或者战死。
处,止也,可人心不同四季节气,并无规律可循,更多是情难自抑。
战马又如何,残忍又如何,恨又如何,怨又如何。这个天下早已和他没有关系,二皇子?二皇子已经死了,从她说“我与你,世间只可存一人”那天起,他就心甘情愿为她死了。
寒露
九月节,露,气寒冷而将凝结也。
父皇带回永黎的目的,瑾言一直知道,从永黎六岁起,父皇便偶尔命人当着她面屠杀畜生,又让她以鲜血泡浴,永黎一开始哭的呼天抢地,第一次被迫目睹屠宰时,甚至惊吓的晕了过去,却又被用醒神香弄醒继续。
她虽然说除了预言,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于是她必须观看的“祭礼”变得更为残忍,屡屡让她呕吐不已,后来,永黎不再昏厥,也不再呕吐,渐渐变得麻木,但她所预言的事情,依然无足轻重。
瑾言知道那时永黎总是整夜整夜的做噩梦,夜晚她在空旷冷寂的寝宫中哭喊着醒来,即使白天里也惶惶不安,她在这皇宫中举目无亲,除了瑾言没有其他人亲近她、怜惜她。
巍峨的皇城是一头沉默噬人的怪兽,如果自己也不管她,她会死的吧,瑾言为了让她开心,变着法子哄她,甚至有好几个晚上,他冒着违反宫规的罪名在夜里偷偷陪着她,喊着她的小名,只为让她在噩梦中惊醒时,不至于那么孤独。
年少的时光就这样渐渐逝去,十二岁的永黎公主,那份尚未熟透的美貌逐渐比他的异能更令人关注,虽然礼教宫女们已经花尽心思教导她,但蛮族出身的永黎公主,依旧是严谨的深宫中最大的麻烦。
瑾言还记得她爬树的样子,披着兽皮做的小袄,油量的辫子咬在嘴里,猴子一样在树之间爬来爬去,灵活的好像她身上穿的不是皇帝钦赐徳华丽宫装——那上好的缎子,艳丽的朱红,用彩色的丝线绣满蝴蝶,可是正宗皇室公主都少有的款式。难怪宫里的人都在说,皇上对永黎公主的恩宠,令人不安啊!
但永黎不知道,她只顾着把一颗一颗梅子摘下来,扔给树下一脸焦急的瑾言,看见他皱起眉,就放声大笑。等她想下来了,便闭着眼睛往下一跳,每一次瑾言都得吓得要命,连滚带爬地过去接住她。
虽然皇子们从小习武,又在皇城卫军中历练,但瑾言还小,要接住一个公主还是勉强,总是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像两只打架的小貂般滚成一团。永黎把头顶在他胸口乱拱,笑个不停。
已经开始被卷入那权力争斗的二皇子瑾言只有在这时会觉得开心,十四岁的他已经要承担身为皇子的?力,各种势力开始逼迫他往上爬,年少时真挚纯净的好时光早已不复存在。
瑾言突然笑道;“我最喜欢永黎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样子。”
她乖巧地回答:“好,阿言想永黎是什么样的,永黎就永远是什么样的。”
那是瑾言并不知道她与他根本无法共存,他只望永黎永远是一枚青涩的梅子,挂在枝头,不必落尽尘埃。
那日瑾言回到自己宫中,生母淑妃坐在花厅里品茶,仪态端庄的笑着问:“和永黎公主一起玩去了?宫中皇子那么多,她就爱黏你一个,谁都看得出她喜欢你,言儿,你喜欢她吗?”
瑾言深知母妃并非表面那么和颜悦色,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小心翼翼地说:“父皇说永黎是妹妹,在宫中无依无靠,要我们和她多亲近一些而已。”
淑妃把儿子所有细微的表情动作都收入眼底,她从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官家女儿爬到如今位置,谗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瑾言以为的天衣无缝,在淑妃眼里其实漏洞百出。
最近皇上有意要选立太子,瑾言和皇长子瑾崇却是最被看好的两位,瑾言沉静、聪慧、骑射狩猎、学业功课都是最好的。可惜极为低调,威仪不足;皇长子瑾崇是皇后之子,虽各方面不如瑾言,但器宇轩昂,母家实力雄厚,若是按立长不立幼的老规则,瑾崇成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淑妃知道瑾言对皇位没有执念,但她不一样,后宫争斗不比沙场溅血仁慈,这些年她没有一天过得安心,为了自己,她怎么也要把瑾言推到太子的位置上。
她放下茶盏,说:“既然你与永黎只有兄妹之情那就好了皇上对永黎的好谁都看得出来,那可不是对女儿的好,什么珍稀玩意儿都给她,也许过几年永黎十八岁了,就会把她收进后宫吧。”
说着看了脸色发白的瑾言一眼,端起茶盏,吹开浮起的茶叶,缓缓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也不必吃惊,反正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更何况这天下间的所有东西,又有什么是不能属于皇上的呢?”
话说到此,聪明人大家都明白,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又有什么是不能属于皇上的呢?
话说到此,聪明人大家都明白,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爬到那个至尊的王座上去。
本该是金秋的九月,漠北战况却极为紧张,半月前探子回报胡人有一只百人队伍在偷偷靠近,
2月14日 8:29
大将军马上调派出一支精兵奔赴抵抗,但这只兵马却没有回来,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探子又回报附近发现胡人踪迹,大将军派出第二支队伍,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大将军惊疑之下决定按兵不动,就在这时,一只胡人的精锐部队突然袭击了巡视的队伍,大将军一怒之下派出第三支队伍,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支队伍依旧彻底消失在漠北的风沙中。
此次大将军不顾众人相劝,亲身披甲上阵,率领一支精锐连夜出击。
大将军出征后的第三天深夜,阿岩被叫到了商议军情的帐中,他还没有走近军帐,就已经感受到那股紧绷的几乎要爆发的压抑气氛。这时候作为皇帝心腹的监军正在好眠,而帐中却聚集了各位真正忧国的将领,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虑的神色,在帐中来回踱步,温涵抱着一把破琴坐着,神色叫人看不透。
阿岩身披轻甲,行过礼,然后立于帐中,顿时所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军衔不高,商议军情乃机密,无关人等一律不得入内,正当有人要责问,温涵抢先说道:“是我叫来的,都坐下。”
温涵作文人打扮,儒雅清俊,不过二十出头,应该是最被军人看清的,此时却没有人反对他,虽然有人不忿,但还是一一坐下。 阿岩捡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刚坐下,就听见温涵说道“朝中传来消息,五皇子死了,罪名是擅闯后宫,惊扰了永黎公主。”
阿岩心中一震,哑声问“五......皇子是怎么死的?”
温涵拨动琴弦,淡淡道:“放血而死。永黎公主想的法子,皇上下的令。把五皇子绑在碎波池的白玉台上,双腕与脚跟各割一刀,让血一直流,一直流到碎波池被染得一片赤红。”
阿岩死死咬住牙关,攥紧的拳头不停颤抖,五弟……他的五弟,生性率真,无意权势。他出生时他还抱过他,襁褓中的婴孩白白嫩嫩,眼仁黑的发亮,被他一抱就笑,想当年他瞪着大眼,言之凿凿地说,要是二皇兄想当皇帝,我就给你当大将军,杀敌四方!
阿岩忍着眼眶发热,又问:“那他因何而死?”
温涵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永黎公主要夷平二皇子瑾言以前住的青平宫,五皇子坚决反对才有了闯宫一事。”
他又悲又恨,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还在宫中,可以直面质问她,五弟今年才十六!永黎,二皇子已经死了,五弟不会和你争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为何要下这么狠的手!
漠北荒芜之地,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丝丝的寒意伴随着温涵的话语,让他四肢百骸冷得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