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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太平洋上过来的湿润的东南风,与青藏蒙古一带下来的干冷的西北风,轮流吹拂着黄河与长江的平原。这样四季分明的季风性气候,与西高东低、江湖纵横的地理结构一道,构成了东亚基本的时空。先民们,是由东南亚一带步行进入关中等地,在本地蕃息,还是与本地的土著混合,养育出新的人种,这些还有赖于人类学家的基因分析。但无论如何,一种民族的心理积淀,早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之前,就已经形成,凝结成无意识,深潜在祖先们的身心里。
对身体的认知、对世界的把握,对情感的体会,出现在《易经》、《山海经》、《诗经》这样汇集起来的早期的文献里,这是一个漫长的表达的过程,与汉字从无到有到无限丰富的过程同步,与农耕部落整合成农业国家,形成家国结构的社会的过程也是同步的。最晚是在东汉白马驮经之前,汉人生命力的自觉与显现,汉字的形成与国家的建立,祖先们依据这三点,已建立起一个强盛的生气勃发的文明。
武侠就是由这个文明里,生长出来的一种情结。一方面,是先民们对自己在江湖与家国这样的时空里存在的身体与精神的认知,一方面,也是一些士人、游侠、刺客践行的生存方式,一方面,也是零星散落在诸子百家、史传经典之中的大诗。韩非子抱怨侠以武犯禁,给武侠作出了一个不错的定义:所谓武侠,就是独立的个体,通过武的修习,来提升自己的身体,实现身体的超越,又通过侠的践行,来顺应或挑战社会规训,实现精神的超越。所以,依据传承的典籍与经验进行身体与精神的修行,在江湖与家国的时空里进行人生的游历与实践,验证、激发、创造出个体的生命的力量,升华到自由的境界,是为侠。游侠的职业日薄西山之后,侠愈加成为文化的符号、人格的境界、情感的模式,发展成为一个依托于文本建立起来的复杂的结构。
我将以上描绘出来的武侠形态称之为上古武侠,或者“元武侠”。上古武侠经魏晋一变,而变化为“中古武侠”,或者是“古典武侠”,由唐宋到明清,佛教将以道家为核心的朴素的民间信仰激发成为道教,儒家进而为心学,儒道释三种观念相互渗透、合流,建构出更加完备的精神生活与政经文化的空间。而随着领土的拓展,人口的繁衍,郡县的治理,都市的出现,造纸印刷术的发明,一个更加复杂的家国社会涌现出来。武侠的文本,在唐传奇以来的笔记小说,在游侠边塞诗,在一些图画,民间艺人的说书与戏剧,更在一大批由变文到话本再到演义体的“侠义小说”,我觉得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唐传奇,《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这些文本。由民间涌现的、个人的生命力,被儒道释的观念所激发、所规训,与小说这样一种丰富的文本系统相结合,创造出一个亦真亦幻、优美深邃、铁骨柔情、充满了想像力与生命力的武侠世界,这个文本世界是与治乱更替的中古社会相对照的。
二十世纪初,随着清朝覆亡、民国兴起,西方文化洗劫了中国梦与田园诗。民国刺客与国术强人固然是层出不穷,一时间,武侠小说也由平江不肖生等人,借由日本的西化经验,确立成为通俗小说的重要门类。职业的武侠小说作家,成为上海、天津、北平、香港、台北等都市万丈红尘中的一项谋生职业,民国武侠与港台武侠,事实上一脉相承,由平江不肖生到还珠楼主到梁羽生到金庸,武侠成为都市小报的连载、通俗小说的出版、大众电影的上演之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内容之一,成为向工业社会转型中的市民与农夫的最为普遍的白日梦。且牵强地将这一时期的武侠称之为“近代武侠”吧,与以前的武侠文本最大的不同,我觉得,一是小说家们认同了“科学的信念”,着手以“武术”来改变与推演出新的武术体系与修行的路径。一是“爱国”成为“侠客”们游历中最为重要的内容,表现在诸如霍元甲打外国大力士、郭靖守襄阳城,反清复明等。一是小说的技巧,由传统的话本小说拓展开来,变得更加繁复而精致。即便侠客们如此的“爱国”,“政治化”,武侠小说自由精神的传统,依旧在很长一段时间,与主流的观念格格不入,因此在台湾大陆禁绝一时。
以上向读者饶舌这么长时间,是想努力勾勒出一个大概的武侠小说的轮廓,在这条武侠之河中,小椴与他的《杯雪》,有着明显的坐标的意义。请允许我再发挥出几点,以便读者对椴兄的作品,有另外的一些理解。
小椴与他的大陆新武侠的同道们,正是在上古武侠、古典武侠、近代武侠的流变之中,开始创作的,虽然有古龙、温瑞安、黄易等人在港台的变声,有沧浪客、周郎、杨明刚等人在大陆的摹习,但自觉地开始“现代武侠”的写作,赋予作品以“现代性”,却是由这一批作者开始的。二OOO年之后,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快,“江湖”与“家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十上百座大都市兴起,将农业的帝国变成城镇的共和国,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藩篱被大众文化的洪流冲破,以细密而深入的类型划分出来的都市文化,成为日新月异的城市的精神血脉。互联网在十年左右兴起并成为传媒的核心,在此基础上整合出报刊、图书、影视、网络、会展等繁复的全媒体平台,在这个平台上,图像超过了文字,成为文化的核心形式。
在这个背景下,如何赋予“千古文人侠客梦”以“现代性”?也就是说,赋予当代中国以全新的江湖镜像,就像《山海经》、《西游记》、《射雕英雄传》等经典作品曾经完成过的使命,让当代的读者对这样的新的武侠文本有深切的代入感,我觉得,这就是小椴“西来一剑”的开始,二OOO年他一时兴起,写《夜雨打金荷》的时候,未必会如我这般神神道道,去心怀这样他自己都会不屑的改朝换代的使命感,冥冥之中,也许他感风气之先,就是这样开始的,而且一直在沿着这样的一条路往前走吧。
所以他的作品,读起来,好像可以看到金庸、古龙、温瑞安等人影影绰绰的影子,但仔细去想,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小椴的想法,是解构掉这样一个江湖,我倒是觉得,他的超越,还是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还原的办法来实现的。
他小说的主题,已经由“爱国”与“救亡”这样的后殖民话语里解脱出来,侠客们的修行与游历,是为了超越自我的精神困境。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之前,“守护”成为最好的选择之一,骆寒为一只鸡雏而出剑,对弱小生命的敬爱,袁老大的维稳,易敛守淮南维护国家的格局,萧如这些世家子弟,对世家的荣誉的维护,耿苍怀这些绿林豪客对纯正的绿林血脉的维护,奇异地构成为一个椴氏的江湖,守护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而生命力的迸发,又是以“生命之舞”——椴式技击来实现的。这一主题,一直沿续到他的近作《开唐》与《玺》里,李浅墨“没有选择,只有底线”,就是这个意思。常常有人将《杯雪》与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比较,我发现,有意思一点是,骆寒,作为小椴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名侠,颇有原始道家的气味,而《书剑》里的陈家洛,也是因“逍遥游”而悟出武功的至道的,之后金庸由庄子到全真七子,到后来的神仙韦小宝,入世越来越近,而小椴的人物,却是好像由魏晋入手,一直在向秦汉商周的苍茫荒凉里走。
小椴小说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新文学以来,小说的观念实际上是植入西方的传统,小说的核心是“冲突”,人物的性格不同,引发的冲突,在不同的场景里,得到了解决,命运之神的面容显现出来,升华出崇高之感,金庸的小说,被称作金氏白话,事实上,就是在传统白话章回的体例之下,引入了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以典型情节,典型的环境,刻写出典型的人物,故事成为他的小说最核心的东西,所以金庸常常不无得意地讲他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仔细读过小椴的中短篇作品的读者,会发现小椴不乏“故事天才”,但小椴显然有意在克制编故事的才华,他重新回到中国传统小说“诗言志”的传统,故事的奇变,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所以,如果小椴也愿意得瑟一下的话,他可能会讲:我只是一个写诗的家伙。
与金庸等人对小说的文化、政治、人性的隐喻不一样,小椴谈得最多的是“美感”。这可能与他向“诗言志”的中国式小说的回归有关。读者们常引小椴的一句话是,“请从绝处读侠气”,这个绝处,是离开了“后殖民语境”的江湖,也是离开了中古“朝野与庙堂”的儒道释的文化江湖,是魏晋之前,诸子百家存亡断续的绝处,这股侠气,也是回荡在周易山海经与史记中的“质朴真气”。《杯雪》之中,小椴常引陶潜的诗,他自己,也喜欢渊明,出现在“上古”转向“中古”的节点上的渊明,他的诗,岂非也是这样的一段“请从绝处读侠气”!
德不孤,必有邻。小椴之外,还有沧月、凤歌、步非烟等作者,他们一起,打破了“反清复明”、“攘外安内”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江湖密咒,让侠客们重回海阔天空的中国江湖,他们的重返,有借鉴,有摹仿,也有超越,就像所有的“文艺复兴”一样,它的目的,是要确立起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以自我为主体的“现代性”。我觉得,这也是广义上的,在全媒体的平台上展开的大陆新武侠的题中之义,用不了多久,一个丰富而充满了想像力的“武侠世界”就可以建立起来,成为中国心灵的诸多镜像中的一种,就像日漫与美国的好莱坞所完成的或正在做的工作一样。
十年之前,小椴的《杯雪》,就是这一场“武侠革命”的起点。沧月曾提到,小椴有诗曰:“偶尔兴起,剑挑金庸。”《杯雪》兴起而作,兴尽而返,关武侠底事?金庸近代武侠集大者,恐怕只有“剑挑”,才是予老先生真正的致意,而天下能出剑者,舍小椴,又能有几人!
我与椴兄,因《杯雪》结识,至今也有十年。武侠版得到他作品的支持,才能发展至今,我自己的工作、求学与写作,受惠于椴兄,不可计数。重印《杯雪》,编者命我作序,愧不敢当。尤其是前面一堆半通不通的论说,不伦不类。读者朋友们大可不必理会此番教条,径直往后,去领略或重温“别是一江湖”的浑沌、清奇、古拙,而又新锐、动感、流丽的大美。
——木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