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自萧关起战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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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第十四章
2000年9月27日 | 分类: 简爱 | 评论: 0 | 浏览: 62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大看见罗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务很忙,下午米尔考特和附近一带的绅士们来拜访他,有时候留下来和他一起吃晚饭。等到他伤好一点能够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出去;可能是去回访,因为他一般要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期间,就连阿黛勒都很少给叫到他跟前去。我和他见面只局限于在大厅里、在楼梯上或者在走廊里偶尔碰到罢了。在这种场合,他有时候高傲而冷淡地打我身边走过去,只是疏远地点一下头,或者冷冷地看我一眼,表示承认我在场;有时候绅士般温文尔雅地鞠躬,微笑。他情绪的变化并不惹我生气,因为我看得出来,这种变换和我没有关系;退潮和涨潮决定于完全与我无关的原因。
一天,他有人来吃饭,他派人把我的画夹拿去,毫无疑问,是为了让人家看看里面的画。绅士们很早就走了。据菲尔费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是去参加在米尔考特召开的公众会议。可是那天晚上又湿又冷,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同他们一起去。他们走了不久,他就打铃;送来口信要我和阿黛勒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勒把头发刷好,还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肯定我自己那身平时的贵格会教徒的打扮没有什么需要再修饰了,一切都很严谨和朴素,包括编起来的头发,不可能有什么凌乱的地方了,我们就下去。阿黛勒在纳闷:是不是petit coffre终于来了呢;因为由于一个什么差错,在这以前它给耽搁着,一直没送到。她满意了,我们走进饭厅的时候,它,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就放在桌上。她似乎凭着本能就认出了它。
“Ma bote!ma bote!”[1]她一边嚷嚷,一边朝盒子跑去。
“对,你的bote终于来了。你这个地道的巴黎的女儿,把它拿到角落里去,取出内脏自己玩儿吧。”罗切斯特先生的深沉的、带讽刺的声音说。这声音是从壁炉旁边一张大安乐椅的深处发出来的。“记住,”他继续说,“不要拿解剖过程中的任何细节,不要用内脏状况的任何报告来打扰我。你就默默地做你的手术。Tiens-toi tranquille,enfant;comprends-tu?[2]”
阿黛勒似乎不大需要这个警告。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沙发那儿去,正在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除掉这重障碍,掀去盖在上面的银色纱纸,她只是叫了起来:
“Oh ciel!Que c"est beau![3]”接着就心花怒放、全神贯注地盯着看。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候主人一边问一边从座位上欠起身来回头朝门口看。我还站在门口那儿。
“啊,好,过来;在这儿坐下。”他把一张椅子拉近他自己的椅子。“我不喜欢孩子们唠唠叨叨,”他继续说,“因为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对于他们口齿不清的谈话丝毫没有愉快的联想。和一个小家伙tête-à-tête[4]来度过整个晚上可真叫我难以忍受。不要把椅子拉得再远了,爱小姐,就坐在我放的地方——这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该死的礼貌!我老是把它们忘了。我也不太喜欢头脑简单的老太太。顺便提一下,我得把我的那一位放在心上,她可怠慢不得,她是个姓菲尔费克斯的,至少嫁过一个姓这个姓的;据说,亲人要比外人亲。”
他打铃叫人去请菲尔费克斯太太。不久,她就来了,手里拿着编织篮。
“晚上好,太太;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禁止阿黛勒跟我谈论她的礼物,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行个好,去做她的听众和对话者。这将是你所做的最大的好事了。”
阿黛勒真的一看见菲尔费克斯太太,就把她叫到沙发跟前去,在那儿很快地在她裙兜里放满了她的“bote”里的瓷的、象牙的和蜡的玩艺儿;同时还用她学会的那一点儿不连贯的英语滔滔地解释着,表达她的喜悦。
“现在,我演完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客人们互相取乐,我该自由自在地自己作乐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过来一点,你还是坐得太远。我得在这张舒适的椅子上改变一下我的姿势才看得到你,可是我又不想这样做。”
虽然我宁愿留在带点阴影的地方,但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罗切斯特先生用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下命令,似乎立即服从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像我讲过的,我们是在饭厅里。为晚餐所点的枝形挂灯使整个屋子像节日般灯火辉煌。巨大的炉火又红又明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的拱门前,富丽堂皇地挂着大幅的紫色帷幔;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阿黛勒压低的谈话声(她不敢大声说话),冬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声响填补了谈话的每一个间歇。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他的锦缎面椅子上,看上去和我以前看到的他不同,没那么严厉,也没那么忧郁。他嘴唇上有一丝微笑,眼睛闪闪发亮,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我不能肯定,但我认为很可能是的。总之,他是怀着那种晚餐后的心情,比较热情、和蔼,也比较放纵自己,不像早晨那么冷淡、生硬。不过他看上去还是非常严肃,把很大的头靠在鼓起来的椅背上,让火光照耀着他的像用花岗石凿出来似的五官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而且也很好看,有时候在眼睛深处并不是没有一点变化,这种变化,即使不是温柔吧,至少也会叫你联想起那种感情。
他一直盯着火看,已经有两分钟了,而这两分钟里,我一直盯着他看。这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发现我盯着看他的面貌。
“你细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漂亮吗?”
要是我考虑一下,我会按照惯例含糊而有礼貌地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没注意,回答就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nonnette[5]。你坐在那里,两只手放在前面,眼睛老是盯着地毯(顺便提一下,除了尖利地盯着我的脸,譬如说就像刚才那样),你显得古怪、安静、庄严和单纯。人家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叫你非回答不可,你就冒出一句直率的回答,它即使不算生硬,至少也是唐突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说得太坦率了,请你原谅。我应该回答说关于外貌问题要作一个即兴的回答是不容易的;各人的审美力不同;美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不应该这样回答。美并不重要,真的!你是在缓和刚才的侮辱,抚慰我叫我平静下来,在这种假装下,狡猾地把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耳朵!说下去。请问,你在我身上挑出了些什么毛病?我想我的四肢和五官都和任何别人一样吧?”
“罗切斯特先生,允许我取消我的第一个回答。我不是有心要巧妙地话里带刺,而只是无心中说了错话。”
“正是这样,我想是这样,你要对它负责的。批评我吧。你不喜欢我的额头吗?”
他把横梳在额头上面的黑色鬈发撩起来,露出智力器官的够完整的整体,可就是在应该有仁慈的柔和迹象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没表示出这种迹象来。
“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远远不是,先生。要是我反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许会认为我粗暴吧?”
“又来啦!在她假装抚摸我的头的时候,又戳了我一刀,就因为我说我不喜欢跟孩子和老妇人在一块儿(讲得轻点!)。不,小姐,我不是个一般的慈善家;但是我有良心,”他指指据说是表示良心的那个突出部分,幸亏他那儿是够明显的,的确使他头的上半部显得特别宽阔,“再说,我的心曾经一度有过一种粗卤的温柔。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很有同情心,我偏爱羽毛未丰、没人抚养和不幸的人。可是从那以后,命运不断地打击我,它用指关节像揉面般地把我揉过了,现在我很自豪,我已经像橡皮球一样坚韧了,虽然通过一两个裂口还可以透点儿气,而且在这一团东西的中心还有个有感情的一点。对,这还使我有点希望吗?”
“什么希望,先生?”
“希望我最后再从橡皮变为肉体?”
“一定是他酒喝得太多了,”我想,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回答他的古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变?
“你看上去好像完全迷惑了,爱小姐;虽然你的美丽并不胜过我的漂亮,可是,迷惑的神气却对你很合适;再说,这样也好,可以使你那双爱搜索的眼睛不再盯着看我的相貌,而忙于看地毯上的绒花。继续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倒有点爱热闹,爱说话。”
他一边这样宣布,一边从椅子上起来,把胳臂靠在大理石壁炉架上,就这样站着。这个姿势使他的体形和他的脸一样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胸膛异常宽阔,几乎同他的四肢的长度不相称。我肯定,大多数人会认为他是个丑陋的人。可是,他的举止是那样地在无意中流露出傲慢,态度是那样地从容,对于自己的外貌是那样地毫不在乎,又是那样自负地相信其他内在或外在特性的力量,足以弥补只是外貌上的缺少吸引力,以至于你看着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感染上这种毫不在乎的心情,甚至在一种盲目、片面的意义上,信服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有点爱热闹,爱说话,”他重复一遍;“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请来。光有炉火和烛台给我做伴还不够,派洛特也不行,这些都不会谈话。阿黛勒稍稍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不及格;菲尔费克斯太太也一样。我相信,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合我的意。我请你下楼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从那以后,我差不多把你忘掉。一些别的思想把关于你的思想从我头脑里赶走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心悠闲一下,要把讨厌的东西抛开,把合意的东西叫回来。现在,引你说话,更多地了解了解你,这将会使我高兴。——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说话,只是微笑,而且那也不是非常得意或者谦恭的微笑。
“说呀,”他催促着。
“说什么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选什么话题,怎么说法,都完全由你决定。”
因此我就坐着,什么也不说。“他要是指望我只是为了谈话和炫耀而谈话,那他会发现自己找错了人,”我想。
“你哑了,爱小姐。”
我还是不说话。他把头朝我微微低下来一点,用匆匆的一瞥探索我的眼睛。
“顽固?”他说,“而且生气了。啊,这是一致的。我把我的请求用荒谬的甚至无礼的形式说出来了。爱小姐,我请你原谅。事实是,就跟你说这么一次吧,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低于我的人来对待;也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的优越,只不过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这是合法的,就像阿黛勒说的,j"y tiens[6]。正是出于这种优越,而且只是出于这种优越,我才希望你能行个好,现在跟我谈一会儿,让我散一下心。我的心思老钉在一点上,都磨坏了——跟生锈的钉子似的烂了。”
他降低身份作了个解释,几乎是个道歉。对于他的屈尊俯就,我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够,我是愿意使你高兴的,先生,非常愿意。可是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问我问题吧。我将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摆一点主人架子、显得唐突一点,有时候也许有点苛求,就因为我刚才讲的原因?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通过不同经历,我已经同许多国家的许多人交过手,还漫游了半个地球,而你只是在一所房子里和一群人平静地生活。”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不如说,它是很惹人生气的,因为是一个逃避的回答;要回答得明确。”
“我想,先生,光凭你年龄比我大,或者见的世面比我多,你是没有权利来命令我的;你是否有权自称优越,那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岁月和经历了。”
“哼!答得倒快。可是我不承认这一点,我看到这绝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用得不认真,撇开优越不谈吧,你还是得同意常常接受我的命令,而不因为命令的口气感到生气或者伤心——行吗?”
我微笑了。心里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怪——他似乎忘记了,为了要我接受他的命令,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抓住这个一晃而过的表情说,“可是还得说话。”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不厌其烦地问雇来的下属:是否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啊,对,我把薪俸忘了!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吧,你同意让我粗暴一点吗?”
“不,先生,不是凭那个,而是凭你把它忘了这一点,凭你关心下属在下属地位中是否舒服这一点,我打心底里同意。”
“你是不是同意免去许多传统的礼节和客套,而不认为这种省略是出于无礼?”
“我肯定,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认为蛮横无理;前者我是相当喜欢的,后者,却是任何一个自由民都不愿忍受的,哪怕是拿了薪俸,也不愿忍受。”
“胡扯!大多数生来自由的家伙为了薪俸什么都可以忍受;所以,只谈你自己,别去冒险谈什么你全然无知的事物的普遍性吧。不过,为了你的回答,尽管回答得不对,我还是要在心里跟你握手,这不仅是为了回答的内容,同样也是为了你回答的态度,这种直率诚恳的态度是不常见的;相反,对于别人的坦白,人们倒往往是用虚伪、冷淡,再不就是愚蠢粗心的误解来报答。在三千个毫无经验的女学生担任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三个也没有。不过,我不是要奉承你。如果说你是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大自然造成的。再说,我毕竟是过早地下了结论。就我已经知道的说,你也许并不比别人好;你也许有一些叫人无法容忍的缺点来抵消你那少数几个优点呢。”
“也许你也是这样,”我想。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相遇。他好像理会了我这一瞥的意思,便作了回答,仿佛这一瞥的含义不仅是想象出来而且已经说了出来似的。
“是的,是的,你对了,”他说;“我自己就有许多缺点;我知道,我不想掩饰,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不必去过于严格地要求别人;我过去的生活、一系列的行为和生活的色彩,都可以让我自己在心里好好深思,这很可以把我对邻居的嘲笑和谴责拉到我自己身上来。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走上,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错的人一样,我也喜欢把一半责任归在厄运和逆境上)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回到正道上来;不过我也很可能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人;我可能像你一样善良——更聪明一点——差不多同样天真无邪。我羡慕你心境的平静、纯洁的良心和没有玷污过的记忆。小姑娘,一个没有污迹或污点的记忆一定是个美妙的宝贝——是个令人神清气爽的饮之不尽的清泉,是不是?”
“你十八岁的时候,你的记忆怎么样,先生?”
“那时候很好,清澈、健康,没有污水涌进来把它变成臭泥潭。在十八岁的时候,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不相上下。大自然是打算让我成为一个基本上善良的人,爱小姐,一种比现在好一点的人。你看,我现在可不是这样。你也许会说你看不出来吧,至少我自以为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意思(顺便说一下,你得留意那个器官里表达什么;我是善于解释它的语言的)。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个恶棍,你不能作这样的设想,不能把任何这一类的坏名声加在我身上。可是,像我所深信的,由于与其说是我的天性,不如说是我的环境的关系,我是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罪人;富人和卑微的人试图加在生活上的种种卑劣无聊的闲游浪荡,我都经历过。我向你坦白承认这些,你觉得奇怪吗?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你将会常常发现自己被不自愿地选为倾听熟人秘密的人。人们会像我一样,本能地发现,你的长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还会发现,你听的时候,对于他们的不检点,不是带着恶意的轻蔑,而是带着天生的同情;这种同情没有十分明显地表示出来,但还是一样地能使人感到安慰和鼓励。”
“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会猜到这一切的,先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够继续把我的思想说出来,差不多就像把它记在日记上那样地无拘无束。你会说,我应该胜过环境;我是应该这样——我是应该这样;可是你看,我却没有这样做。命运错待了我,我没有智慧来保持冷静;我变得不顾一切;接着,我就堕落了。现在,虽然任何一个堕落的笨蛋说了可鄙的下流话,都会激起我的厌恶,可是我并不能自以为比他好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他和我是在同一个水平上。我但愿我以前站稳了脚跟——上帝知道我现在是不是站稳了!在受到引诱要犯错误的时候,要害怕悔恨,爱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可以治疗它,先生。”
“忏悔不能治疗它。改过自新才能够治疗它,我能改过自新——我还有力量这么做——要是——可是,像我这样受阻碍、受重累、受诅咒的人,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既然幸福已经从我这里被不可挽回地剥夺了,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去寻找乐趣;我要得到它,不管花多大代价。”
“这样你会进一步堕落的,先生。”
“可能的。但是,如果我能得到甜蜜的、新鲜的乐趣,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呢?而且我可以得到它,就像蜜蜂在沼泽地里采的野蜜那样,又甜蜜又新鲜。”
“蜜蜂会刺人——野蜜吃起来会是苦的,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尝过。你看上去多么认真——多么严肃;而你对这种事,就跟这个浮雕宝石头像一样无知。”(他从壁炉架上拿了一个下来。)“你没有权利向我说教,你这个新入教的,你还没跨过生活的大门,对生活的谜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提醒你你自己说的话,先生;你刚才说错误带来悔恨,你还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谈错误来着?我可不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看作错误。我相信,与其说它是诱惑,还不如说它是灵感;它使人感到温暖、感到安慰——这我知道。它又来了!它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或者,要是魔鬼的话,那它也是穿上了光明的天使的衣服。我想,这样美的客人要求到我心里来,我就得让它进来。”
“不要相信它,先生;它不是真正的天使!”
“再问一次,你怎么知道?你凭着什么本能来假装区分得出深渊里的堕落的天使和永恒宝座派来的使者,区分得出引导者和诱惑者呢?”
“我是从你的脸色上判断的,先生,你说那个想法又来了的时候,你的脸色显得苦恼。我觉得我能肯定,要是你听从了它,它会叫你更加痛苦。”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信息;至于其他,你又不是管理我良心的人,所以,你不必使自己感到不安。来,进来吧,美丽的漫游者!”
他说这话,仿佛是对一个除他自己以外谁也看不见的幻象说的;接着,他把两条原来半伸开的胳臂在胸前交叉起来,就跟拥抱一个看不见的人似的。
“现在,”他又对我继续说,“我已经接受了这个香客——一个伪装的神,我真的相信是这样。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原先像个停尸所,现在要变成神龛了。”
“说真的,先生,我根本不理解你;我没法继续这个对话,它超出了我的程度。只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你说你不像你希望的那么好,而且说你为自己的不够完美感到后悔,——有一件事我能明白:你表示,有一个玷污的记忆就是永久的毁灭。在我看来,只要你努力,到时候你会发现有可能变成你自己所赞成的人;只要你从今天开始就纠正你的思想和行动,那几年以后你就已经积累起许多新的、没有污点的回忆,让你可以愉快地去回想了。”
“想得不错,说得也对,爱小姐;现在,我正在拼命地给地狱铺地[7]。”
“请教?”
“我正在把良好意图铺在地上,我相信这些良好意图像燧石一样经久耐用。当然,我所来往的人,我所追求的事物,将和以前不同。”
“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就像纯洁的矿石比肮脏的浮渣好那样,要好得多。你似乎怀疑我;我可不怀疑我自己,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动机是什么。就在现在,我通过了一条法律,像米堤亚[8]人的法律和波斯人的法律一样,不可更改,这条法律就规定了目的和动机都是正当的。”
“要是它们需要用新的法令使它们合法化,先生,那它们就不可能是正当的。”
“它们是正当的,爱小姐,虽然它们绝对需要一条新的法令;没有听见过的环境结合,需要没有听见过的规则。”
“这听起来像是个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你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容易滥用的。”
“爱说教的圣人!它倒是这样的;可是我凭着我的家神起誓,我不滥用它。”
“你是人,难免有过错。”
“我是人,你也是人——那又怎么样呢?”
“既然是人,而且难免有过错,那就不该冒称具有只能安全地委托给神和完人的那种权力。”
“什么权力?”
“就是对于任何奇怪的、未经认可的行为说‘算它正当吧"。”
“‘算它正当吧"——正是这句话;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末说,但愿它是正当的,”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认为继续我完全莫名其妙的谈话是没有用的;我觉得我完全没法了解我的对话者的性格,至少目前没法了解;我不仅确信自己无知,而且还感到没有把握,感到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全的感觉。
“你上哪儿去?”
“送阿黛勒睡觉去,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
“你怕我,因为我说话像斯芬克斯[9]。”
“你的语言像谜,先生;可是,虽然我给搞糊涂了,我可肯定不感到害怕。”
“你是害怕嘛——你的洁身自爱就是害怕犯错误。”
“在那个意义上,我是感到害怕——我不想胡说。”
“你要是胡说的话,那也是用一种严肃、安静的方式说的,我会误认为讲得有理。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你不要费神来回答——我看得出你很少笑;可是你是能很快活地笑的。真的,你不是生来就严肃,正如我不是生来就邪恶一样。劳渥德的束缚还有点在纠缠着你,控制着你的五官,压低着你的声音,限制着你的四肢。在一个男人、一个兄弟,或者父亲,或者主人,或者不管什么男人面前,你就怕笑得太快活、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可是我想,到时候你会学会很自然地对待我,因为我发觉不可能跟你讲究俗礼;那时候,你的神情和动作就会比现在敢流露出来的更有生气,更有变化。我时常通过鸟笼的紧密栅栏,看见一种奇怪的鸟儿的眼神。一只活跃、不安、坚决的俘虏给关在笼子里;只要它一旦自由了,就会在高高的云端里飞翔。你还想走吗?”
“钟在打九点了,先生。”
“没关系——等一会儿;阿黛勒还不准备去睡觉呢。爱小姐,我背对着火,脸朝着房间,我的姿势有利于观察。我一边跟你谈话,一边偶尔看看阿黛勒(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认为她是个奇怪的研究对象,这些理由我改天可以,不,改天总要告诉你)。大约十分钟以前,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红绸外衣;她把它摊开的时候,喜悦照亮了她的脸;风骚就在她血液里流,和她的脑子混在一起,还进入了她的骨髓。‘Il faut que je l"essaie!"[10]她嚷道,‘et à l"instant même!"[11]她从房间里奔出去。她现在正跟索菲在一起,在穿衣服,过几分钟就会回来。我知道我将看到什么,——塞莉纳·瓦朗的缩影,就像她以前出现在台上,当升起——不过,不去管这个。不管怎么样,我的最柔弱的感情将经受一次震惊。这就是我的预感;现在待在这儿,看看它是否会成为事实。”
不一会,就听到阿黛勒的小脚用轻快的步子穿过大厅。她走了进来,像她的保护人预言的那样,变了个样。玫瑰色的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穿的褐色外衣。这件衣服非常短,裙幅大得几乎束不起来了。她额头上戴着一圈玫瑰花苞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做的小凉鞋。
“Est-ce que ma robe va bien?”[12]她一边跳跳蹦蹦地过来一边嚷道,“et mes souliers?et mes bas?Tenez,je crois que je vais danser!”[13]
她拉开衣服,用滑步横过房间,到罗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脚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一膝着地,在他脚跟前蹲下,嚷道:
“Monsieur,je vous remercie mille fois de votre bonté. ”[14]接着,她站起身来,补了一句,“C"est comme cela que maman faisait,n"est-ce pas,monsieur?”[15]
“确—实—像!”他回答;“‘comme cela"[16],她把英国钱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以前也年轻,爱小姐,——唉,太年轻了;现在使你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比一度使我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浓。不管怎么样,我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可是,却把那朵法国小花留在我手上。按照我有些时候的心情,真想摆脱它。现在我不再珍视把它生出来的那个根,而且还发现它完全要靠金土来培育,所以我对这朵花也就不怎么喜欢了,尤其是刚才,它看上去是那么不自然。我留下它,扶养它,只是根据罗马天主教的原则,做一件好事来赎许多大大小小的罪罢了。这一切我改天解释给你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