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百花深处好,世人皆不晓。 小院半壁阴,老庙三尺草。 秋风未曾忘,又将落叶扫。 此处胜桃源,只是人将老。 ——顾城《题百花深处》 北京的人都不怕迷路,只怕午夜梦回,一不小心走到了百花深处。 老人们常说,百花深处住着一只妖,它迷惑着所有路人的心智。肩负行囊的青衣书生、仗剑江湖的虬髯侠客、端庄妩媚的闺秀和碧玉、神情矍铄的布衣老者、摇头晃脑不知所云的官人……百花深处是个谜,谜一样的妖。一旦进了百花深处,妖就住在了你的心中。 别再想着回头怅惘。你会不想走,你会只想留。 多少人一生寻找他梦的发端和终结。多少人的额头上镌刻着黄昏。 停下来啊,停下来吧。 到百花深处。 龟息禅意的僧人,整装待发的军队,跋山涉水的商旅,不知归期的游人。停下来啊,停下来吧。 在这里,就在这百花深处。 日出之后就是白昼,日落之后仍无黄昏。每一声笑都恰当当撩拨人的心弦,每一个吻都湿漉漉带着泪浸润指尖,每一间房中有个巧手绣花的姑娘,每一个茶楼都有含笑望着你的翩翩少年。每一个夜都是你在的夜,你在这里过了各色的夜,这各色的夜,过的是各色夜晚中的一个,也是算作各色夜晚之外的一个。 倦鸟且知还,君需问归期。 楼上的青衣遥遥地收了水袖,缓缓伸出手,软软地捏了个兰花,腰身松松沉沉,眼随腰走,凤眼轻挑,红唇微启: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还不回来? 声音飘飘渺渺袅袅上升,时空仿佛忽地撕裂。 唇枪舌战的书生茶馆,掌灯看戏的娉婷少妇,肆意狎昵的公子哥儿,卸甲归家的热血征人,全都如上了年代封存已久的锦缎,蓦地接触空气,片片碎裂,寸寸泪断。只剩下一颗郁郁葱葱的老槐树,苍白着一张脸,遥望什刹海,空倚护国寺。 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待我? 空 长 叹。 只剩一个已经疯掉的冯家男人,蹲在埋葬了过去切断了历史的黄土面前,痴痴地念:“你碎了我的花瓶。” 碎了的何止花瓶。 前清的小曲,明代的雨巷,旧军阀私藏的老酒,老先生深爱的玉镯……都碎了,碎成了一抔黄土,从前两进的院子的檐下锈迹斑斑的铃铛还剩下了一个档子,叮叮当当地碎了风碎了雨。 都说十年人看如烟去,我只见北京这一夜。 狭长的胡同拆成了空洞的土坡,胡同壁上薄薄的青苔全碎成了瓦砾砖石的残肢,都不在了,都不在了,真真正正的北京碎了。 老舍这样描写百花深处:“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 倘若老舍先生没有沉湖,会不会吐血昏死在如今的百花深处前? 写了《城门开》,回忆旧北京的北岛,会不会淌着泪含着恨再写一篇《题百花深处》? 这样的十分钟,老去的年华不只是书生与罗裙,征人与归客,我想喝一杯酒,醉在百花的深处,可是这文化的新壶装不了沉重的岁月文明。 鸽哨没有响了,鸽群也就不见了;梧桐被砍了,梧桐树下纳凉喝茶讲故事的老人也就消失了;百花深处没有了两进四敞的大院,胡同文化也就跟着遗失了。 这样的十分钟,老去的是沧桑的文明,是根,是我们以为它腐烂了无用了,于是便要铲掉它,建高楼大厦、亮堂堂的住宅,笔直直公路的根。 “如今只有老北京才不认识北京。” 当疯掉的冯远征不经意翘着兰花指去寻根,当虚空的前清花瓶碎在了新生文明的车碾之下。 没有了根的文明,只能算是文化。 十分钟的电影,便处处是精华,句句有深意。 电影中,因为搬运工借火,才无意打碎了花瓶。我们常常把文明比作火种,因此这个举动也许可以看做在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因着忙借西方的文明,外来的文化,它们先进,它们新鲜,却忘了保护自身文明的休憩与发展,千年的文明,也许会毁于一旦。 我们爱了满地辉煌,我们爱了夜色笙箫,我们爱了歌剧芭蕾。 却遗忘了我们的胡同,我们的百花深处,诡异而凄艳京腔青衣仍痴痴地问: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