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的中篇小说《褐色鸟群》表面上叙事支离破碎,颠倒错乱,似乎没什么主题。通过文本细读,本文认为,《褐色鸟群》实际上表现了一个深刻的主题:存在是荒诞的。它分为四个方面:许多人生活的机械性可能引起他们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目的;这暗示了荒诞。强烈的时间流逝感,或承认时间是一种毁灭力量。一种被遗留在异己世界的感觉。与他人的隔离感。 格非中篇小说《褐色鸟群》的叙事极富特点,突出地表现为以下四方面:其一,叙事支离破碎,几个几乎毫无关联的故事凭“我”的回忆连属在一起。很多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作者却故意强调,使人捉摸不透小说叙事重点到底是什么;其二,叙事毫无次序:叙述一个事件又马上叙述另一个与之无关的事件,事件间胡乱拼接;其三,叙事的不避重复性。它主要表现为一些大同小异的事件的重复叙述上,而且,只是变动了一些细节结果就迥然不同;其四,叙事的颠倒错乱性。这又表现在叙述一些事件马上又自我否定,某个或某些事件残缺遗漏或无谓添加,事件间互相倾覆否定。整体看来,小说将“我”存在的多种可能性并列展现,套中套式的套圈结构及事件的杂糅交叉,表现了叙事的并置循环性与自相缠绕性。这么看来小说似乎没什么主题。但笔者以为,这种叙事方式镜像式地对应着现实中一种具普遍性的存在主义主题——存在是荒诞的。 在存在主义哲学中,“存在”一般是“指人的存在,指具体的、个别的人的同自身的关系,即他的自我感,指孤独个人的非理性的情绪体验。” [1] 由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来说,“荒诞”是“现代人面对世界时产生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是世界的无理性同人的灵魂深处竭力追求的清晰之间的冲突。荒诞感使人觉得理性无能为力,而在理性之外又一无所有。”[2]它指存在的极度不合理、不正常,甚至人妖颠倒,是非、善恶倒置,时空错位,一切因素都混乱无序,令人不可思议,不能理喻。加缪作为“荒诞”思想最权威的解释者,“他揭示了荒诞就是人们面对无依无靠的世界感受到自己是孤独的陌生者、异乡客、局外人而产生的一种情绪。”[3]并且归结出“荒诞”的四种内涵: “1、 许多人生活的机械性可能引起他们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目的;这暗示了荒诞。 2、 强烈的时间流逝感,或承认时间是一种毁灭力量。 3、 一种被遗留在异己世界的感觉。 4、 与他人的隔离感。”[4] 下面从上述四个方面具体分析《褐色鸟群》。 一. 生活的机械性。 生活的机械性是人们在生活中把生命浪费在一成不变的无用功上,而这些事对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毫无意义。他们已化为机器式的存在物,已失去了人生存的生动感性的本质属性。 这种生活的机械性在《褐色鸟群》中具体表现为: “我”蛰居在“水边”,由于天天写作使“我”出现幻觉。褐色鸟群既是使“我”知道时序嬗递的信号,又是使“我”“忧虑”的潜在力量。它们是“我”在混乱颠倒的主观时间中唯一厘正“我”的时间观念的东西。“我”在专注于它们还是专注于写作的矛盾下出现幻听,这暗示出,“我”的灵魂分裂是由于“我”不和谐的内心的两极的互相牵掣撕扯而造成的。“落雪”或“落沙”的声音是一些事物正在碎裂成齑粉并不可挽回地流逝的象征。这一描写说明“我”在潜意识中知道自己的生存的空虚性,生命就这么徒然流逝了。而幻觉内容的不确定性说明,“我”对自己的荒诞状态处于模棱两可的认识中。 “我”像一个昏睡不醒的人,在棋的造访中昏昏欲睡。“水边”的寓所对于“我”是一种习焉不察的存在,即使与棋一块待着,“我”也感到无聊与空虚。“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棋在沉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动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你困倦了?我说没有。“我”对存在中一种微乎其微的似有似无的东西很敏感,这就是非存在。“非存在”不是虚无,而是对“存在”的否定,对生命的瓦解, “非存在”不在别处,它就包含在“存在”本身之内,并通过“存在”而显露出来,它是一种遮蔽人的本真存在的东西,又是一种暗示人的本真存在的线索。即使两个人在一起,人生的空虚性也毫不犹豫地侵蚀着“我们” 。既不能捅破这层膜也不能任其为所欲为,所以“我”只能逃避。于是,先是“试着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润滑一下现在多少变得有点尴尬的气氛”,然后全面彻底地屈服:“昏昏欲睡”了。窗帘与潮水作为非存在的帮凶也催促“我”消极地在非存在中沉沦。虽然“我”不能忍受这种状态,但还是乖乖就范,束手就擒了,还是不能反抗使“我”萎靡不振的“非存在”的力量,也就是生活的机械性。酒店中“掏酒槽”的人在一隅一直自顾自地干活,碌碌无为也体现了生活的机械性。他一直自顾自地干活却又碌碌无为,揭示了普通人把生命糜费在一成不变的习焉不察的无用功上了,这些事对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毫无意义。普通人一天到晚在自我羁靡的异化状态中庸庸碌碌、昏昏沉沉地活着。生命已僵化得像化石一样,在“我”眼中呈现为“一个黑影”的这个物象。这段描写是做着枯燥贫乏生计的小人物把悲辛沉淀为纯粹的麻木的深刻写照。 总之,“我”和“掏酒槽”的人都处于机械性的存在状态下,区别在于,“我”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目的,但是“掏酒槽”的人却仍执迷不悟,只有“我”对其毫无意义的存在有所怀疑。这暗示了存在的荒诞。二.强烈的时间流逝感,或承认时间是一种毁灭力量。 这一点在文本中大多表现为“我”的回忆的出现与断裂的不可预测性上。它往往交糅于现实与幻想间游移不定,还不可掌控地任意流出或梗阻。 首先,“我”蛰居的“水边”时间模糊混乱却一直流逝。从“时间出了毛病”,“这些鸟群的消失会把时间带走”等可以看出“水边”时间的模糊混乱。“我”先把这种感觉具象化:“甲壳状或蛾状微生物爬行的姿势”令人迷惑不解,但那种细枝末节的纹路排列的样子正是时间在内心刻下的波纹。“白霜”在中午“才化成水从屋檐滴落” 暗示出,时间在某时凝固板结而另一时候又融化瘫软;“流星作匀速圆周运动”、“樱桃形”月亮的出现,说明这里的时间已受积压而扭曲变形。褐色鸟群每天的出现使“我”在模糊混乱的时间中不致于太过迷失,但仅限于“隐约猜测时序的嬗递”,知道季节的变换。但无论时间如何模糊混乱,在我的主观感觉中,它却不断流逝。 由于时间的断裂,“我”对李劼的回忆只隐约出现一丝一毫。小说写道,时间的断裂影响了我对李劼的回忆:“我的如灰烬一般的记忆之绳像是被一种奇怪的胶粘接起来,我满腹焦虑地回忆从前,就像在注视着雪白的墙壁寻找两眼的盲点。”回忆之绳像胶粘接的灰烬,非常艰难才出现了“大概是一九八七年……”这个线索。这段描写表明,记忆的力量在漫长的时间流逝中慢慢减弱。而“我”竭尽全力将残存的记忆拾掇起来也收效甚微。时间的毁灭性表现在它把“记忆之绳”腐蚀作“灰烬一般”。“李劼”这个词被赋予一种使记忆重现的魔力,作为唯一的线索来贯穿记忆之绳,但这微不足道的契机只是使“我”所剩无几的回忆现出一隅,对整个往事的回忆进程几乎毫无助益——时间的流逝感和毁灭力量得到了充分地表达。 三.一种被遗留在异己世界的感觉。 《褐色鸟群》中,这种异己感表现为,在突然失去了幻想和洞察力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陌生人。而这种异己感最强烈时,就变成了恶心。 阒无人迹的荒诞感。文本中出现的“印辙”、“圆洞”、“凹槽”等我跟踪女人的路上的坎坷的具体表象让人感觉到追寻存在之路的险恶。自行车的零件们突然暴露无遗,似乎是用显微镜观察到的细微物件都一下子夸张放大了一样。这使得这些黑铁制的代步工具毫无人性,令人产生极为强烈的异己感。而且,自行车作为模糊黏滞的世界中的唯一的巨细靡遗的东西却也在不停地“掉链子”。存在充满了对人阻碍的力量,至少也以微不足道却也摆脱不了的纰漏使人身心受损;这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超越了阒无人迹的环境。这种骑车过程仿佛使“我”处于一种宇宙中独我一人的空冥感中,“我”与自行车合而为一地在生命中艰难地跋涉。自行车的黑咕隆咚、瘦骨伶仃的样子象征人的骨架,它担负着存在的不可承受之重。它在阻碍重重的存在中以铮铮铁骨对存在之路的险恶毫不屈服;而“它就像是一匹盲马跌跌撞撞地朝前疾奔”象征人的存在的盲目性和不由自主。 鬼魅险恶、走投无路的荒诞感。我跟踪女人遇见一座桥。这座桥似是幽冥之水中长出的一段截面,“我”感到前面断了却仍摸索前行。破败不堪的桥像“残骸”,“发出重金属滑碰的橐橐声响”。这与上述骑车的描写几乎如出一辙:存在的阻碍物可以是坎坷不平的路面与振落链条的自行车,也可以是摇摇欲坠及桥链滑碰的桥。“桥面没有扶手的一面的边缘已经和桥下的黑影悄悄缝在一起了”,这表明,桥虽然残缺不全却魅惑着人,让人产生它是完整而毫无危险的错觉,或是激发延伸入不可捉摸的黑暗的存在的恐惧。此时灯熄无人仿佛处于与外界毫不相通的绝境。人被抛进一个荒谬的存在中,孤苦无依地在黑暗中摸索,充满了畏惧和颤栗。这里刻意营造的这种阴森可怖、充满了焦虑和困惑的氛围,也象征着现实的残酷。“我站住了。因为我看不清桥面朝前延伸的灰暗的轮廓。我不得不摸索着桥的铁链朝前移动,但是突然我感到桥链也没了。我的脑袋一阵晕眩。”这是不可理喻的:不能想象半座桥在半空中悬挂着。“我”进退维谷,在批郤导窾的深入挖掘中晕头转向。“我”受到无法左右的力量的控制和摆布,发现自己处在一种无法以理性解释的荒诞神秘的世界中,内心充满了恐怖、焦虑和困惑,却又无可奈何地找不到任何出路。但是存在就是这么荒诞。 阴沉冷酷的荒诞感。“我”在绝境中回头看见一个老人拎着一只马灯走过来。“他的长须上结满了玻璃碴似的冰棱”。“花白胡须”、“玻璃碴”、“冰棱”及“马灯”的玻璃等物象反复强调出存在物的冷酷的属性。这几种物象有某种相似之处:它们都具支叉及刺渣的特性,仿佛可以穿透存在的迷雾,但也可以伤害存在中毫无保护壳的“我”。老人说这桥“在二十年前就被一次洪水冲垮了”。“我”极力坚持“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但他极力反驳。这个谜没有答案,因为存在的迷离性决定了这一点。“雪花飘落在马灯的玻璃罩上化成水滴滚落”,似乎预示着事情的水落石出,将要清晰起来,但接下来却仍没有结果。老人又说桥不拆是因为“还会有更大一次的洪水”。这些表面合理的回答实际上是徒然的“空缺”,最后他说女人是“雪的光亮”的“错觉”,“会把人领入深渊”。这更让人觉得前后矛盾了。女人的存在与否成了悖谬。在荒诞的存在中,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倏生倏灭。女人也可以是存在的象征,追寻存在稍微偏失就会毫不觉察地掉入存在的“深渊”。存在的“光亮”对人是个圈套,存在的陷阱真真假假难以分清。 虚幻迷离的荒诞感。“我”回忆起李劼的儿子李朴滚雪球的场景。在记忆中,“我”透过玻璃看见李朴在滚雪球的场景,它神秘莫测。这如同透过层叠多重的玻璃使存在更加迷离恍惚。雪地的反光加之于男孩身上如同穿套上一层晃眼的光晕,他像白玉罐一样与晶莹剔透的雪地相得益彰,使场景更加璀璨夺目。空气中似乎充满了液态玻璃,它们微动的样子不可琢磨,充分显露了鬼域似的不真实感、陌生感和异己感。肮脏丑恶的荒诞感。当“我”将与女人同床时,“我”受惊动后看见了外面的肮脏丑恶的景象。这肮脏丑恶的景象是:“废旧的鸡埘,在大风中摇曳的木榛花树,和泛着污秽黑水的墙根阴沟”。这其实是很普通的农家院落景象,但特别强调“泛着污秽黑水的墙根阴沟”这一意象说明,它与此时的“我”的某个念头契合了:即是“我”与女人做“那种事”的象征。“我”陷于与女人的污秽关系中欲罢不能却不可自拔,但还是为自己的罪恶而自责愧疚。这突然闯入“我”眼帘的丑陋恶心的物象是“我”纯洁真挚的本心受到玷污的外化。但是说到底,这些突然出现的物象将其异己性暴露无遗,这种异己感最强烈时变成了恶心。 四.与他人的隔离感。 在外界的侵入中,“我”过度敏感,在提心吊胆中产生了无数的视听幻觉,处于惊恐不安之中,以怪诞的感觉表现出人与人的隔膜。“我”与他人的隔离感在小说中主要表现为“我”与“棋”、与“女人”、与“骑车人”之间挥之不去的隔离感。首先是“我”与“棋”的隔离感。 “棋”面目模糊。“我”与“棋”的隔离感首先表现为“棋”的面目模糊,当她在水边“踅身”走过来时,会因为水的璀璨闪光的映衬而添加了一层阴翳,成了一个毛玻璃般的氛围笼罩下的影影绰绰的人形,于是这个“侵入者”的形象成为一个神秘的象征。虽然“我”“看清了她的清澈的脸”,但并未改变人物的符号化性质,她只是一个空洞抽象的能指符号,让人感觉是空气中的一团轻飘飘的云烟或雾霭,一直无法把握而令人有隔离感和陌生感。她“胸脯上像是坠着两个暖袋,里面像是盛满了水或者柠檬汁之类的液体,”把乳房物化为“暖袋”,是与将人体比作臭皮囊异曲同工的。人成了突显物 质性特征的怪物,由此产生人与物似的隔离感。 “棋”抚摸“我”使“我”厌恶。“棋”的抚摸让“我”感到“蛋白质释放出来的臭鸡蛋的气味”,而她对“我”的抚摸使“我”恶心说明,她的手相对于“我”是异己的存在,只要是非我的即是与“我”深深隔绝的“他者”:触觉的不适产生变态的嗅觉是通感,“他者”的皮肤与“我”的皮肤的相触本身即隔着一层皮,这层皮在异己的接触在化成了“臭鸡蛋的气味”。“我”把这种感觉外化为肉质腐败时的臭不可闻的气味,这一细节无疑暴露了“我”与“棋”的隔离感多么严重。 对“棋”眼部的细节描写表现“我”对于她的疏离感。“她潮湿的眼睫毛参差错落像一排芦苇的篱掩住了黑白的眼球”。这个对“棋”眼部细节细致入微的描写让人感到,“眼睫毛”似在显微镜下般被夸大成“一排芦苇的篱”。“我”探幽入微地注意到她的眼睛周围无足轻重的部分,厘定不了它真正的大小,而在幻觉中将微乎其微的物体看作大而无当的样子。这说明“我”已分不出以毫厘计算的物体与以米计量的物体的区别了,这只是因为“我”与“棋”的隔离感而产生的变态幻觉。“我”把棋的眼睫毛放大说明“我”力求把她的样子清晰化。那么“我”必然与棋有一种隔离感。而从另一个方面说,无法将精微的细节还原成整体,也是隔离感、异己感的反映。 第二是“我”与女人的隔离感。 “我”跟踪女人却不可企及。在“我”跟踪女人的过程中,她像足不离地的鬼魂。而且自行车反而不如“不紧不慢地走着”的被跟踪者走得快,好像我们是两块同性磁铁互相排斥而永远无法靠近、不能企及,总隔着一段距离似的。之后我看见“她像一滩墨渍在米色的画布上蠕动”。这里把女人物化为“一滩墨渍”,这已不同于传统小说中类似的譬喻,而是现代人特定的存在感,人在这虚无飘渺、荒诞不经的世界上是那么渺小、孤独。墨渍是一个洇润化的边缘模糊的黑点儿,它的凝固定格已使人感到不确定了,再加上虫子似的蠕动则更增加了不确定性。存在显出它的本真面目: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令“我”和女人无法接近。 女人在酒店让男人打得摔在地上。女人被打后摔倒在“像一滩墨渍一样卧在反射出酒店暗绿色灯光的地上”,这样,在阴暗的地板上卧着一个更阴暗的人形,它是一个微型黑团,充满着看不见的昏沉。物化的人形尽力凭自己的轮廓向外界呈露质存形失的形影,表现出存在的模糊性。“浑身的筋络像杯子里盛满的水一样晃浮着。”在“我”的酒醉中她成了透明的玻璃质。其中的裂缝毫不规矩地悬浮掂掇,水纹的质感在她身上体现出来。“女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细长的血印像一条美丽的蜈松。”怪诞阴毒的爬虫在女人娇嫩的肌肤上张牙舞爪,表明女人作为一个潜在的阴郁残忍的形象在“我”潜意识中初露端倪。血印孳生出几条支叉着实像一条蜈蚣。通过“我”的幻觉生成的扭曲的存在“引进了一种反常规的经验或不相协调的荒诞情景”[5]。 “我”碰到她的皮肤感到恶心。 她的皮肤在“ 我”的感觉中腥涎滑腻像“青蛙皮一样”。把冰凉的皮肤表征为青蛙这一黏乎丑陋的生物,说明女人被“我”的潜意识想象为必须极力抗拒的恶魔。“我”“闻到了散落在她发中樟脑丸的气息” 。说明她毫无生气 ,因为防止虫蛀的衣服才放入樟脑丸。而她发出这种气息说明她不是生物,成为了易受虫蛀的虽生犹死的非生命体,这与可感可知的“我”永远拉开了距离。当女人和“我”躺在床上,被一只猫惊动的时候,“我”随着手电筒看到了周围的景物:“废旧的鸡埘,在大风中摇曳的木槿花树,和泛着污秽黑水的墙根阴沟。”在这里,木槿这种美丽的植物被并置在肮脏的鸡埘和阴沟之间,暗示女人正像这棵木槿花树一样既让人迷恋,又让人厌恶和恐惧。 醒后“我”对女人说了做的怪梦:“我梦见你的尸体飘浮在那断桥下的河面上,你的乳房上长满了青草。桥头有人在唱着《玫瑰玫瑰处处开》。”梦中女人只是女孩的替代物,女人的尸体是使我们看到女孩的一个显像器。在梦中我们终于重新看到了女孩在清澈澄净的河面上返璞归真地与大自然同化了,“托体同山阿”。而《玫瑰玫瑰处处开》是对女孩的安魂曲,她终于在“我”的潜意识中获得了永恒的安眠。这一幕可能是全文唯一的亮点,女人的纯洁无瑕的一面在最后终于显露了,即使是在“我”这一个人与她这一具尸体在虚幻的梦中的相遇。追根究底“我”与女人也是隔离的。在“我”的潜意识中女人还是逃不出存在的索命而香消玉殒。 第三是“我”与骑车人的隔离感。 “我”在追踪女人的路上遇见了另一个骑车人。骑车人像“黑蝴蝶”或“蝙蝠”,写出了顶风冒雪中人的衣服蓬松飘扬的形态,而这种以物代人的比喻使人在其“翅膀”扇动的节奏中分辨不清现实与梦幻之间的界限。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背景的迷离恍惚更增加了虚幻感。他是一个物象,“我”与他摩擦的声音令人不快。这都表现出他是异己物。他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突然目睹的物象“它”。与它擦过时似“一种轻微的刷子在羽绒布上摩擦发出的声响。”这种摩擦声是“我”与它之间的滞涩硌塞感的具象化,仿佛本体与客体之间的磨擦,是与异己物不可避免地相触中难以忍受感的外化。从断桥回来“我”碰到一个尸体,是擦过的骑车人。这个物象不堪一击,死亡不露痕迹。我的车“碰到了一个硬物上”,下车看是一辆自行车。然后寻找到撞倒在路边的沟渠里的是刚才擦过的骑车的男人,以“匆忙之中”为理由自辨似乎说不过去。真是如此,那他则像个皮囊一戳即破。这一场景确实又反证了他是个物象。谁在沟里摔倒会成为尸体?只不过挨着他并产生了微微的嗞嚓声,而且这可能只是“我”与它擦过的触觉通感而生的幻听。“我”却信以为真把他当作“我”谋杀的无辜者。实际上这可有可无的摩擦可能只是因为天黑路险而偶然发生的,作者却大书特书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居心何在?无疑,以轻轻一碰即可令对方摔死在沟里的夸张写法,突显了与骑车人的隔离感。 结论 总之,通过以上具体分析可以认为,这篇小说的主题应该是:存在是荒诞的。在人生活的机械性这一部分中,“我”的写作、老女人卖木梳、女人丈夫的酗酒、酒店中的人掏酒槽、店主捏玩钢球以及木匠钉棺材等都表明,这些人或是无所事事的闲人,或是让生存压弯了腰的普通劳动者。但这其中只有“我”才怀疑自己存在的方式的空虚。现代社会中人像是社会大机器上的齿轮,生存尚且自顾不暇,有几个人会想到这种机械工具式的存在方式的荒诞? “我”逃离正常社会而遁入内心,于是时间的概念在“我”心里淡化了。而“我”在自我封闭的存在中,时间由于没有人与事件作标识而模糊不清。 “我”只能通过飞过的褐色鸟群这唯一的时间标志感到时间的“正常”存在。但它们也因为出现方式的单调机械而使“我”出现幻觉。虽则如此,强烈的时间流逝感,或时间的毁灭性力量还是体现出来。比如,“我”在给棋讲“我”与女人的故事中常因记忆阻塞而断裂, 或不可遏制地任意流泄,有时又感到回忆一片空白 。而“我”在给棋讲的故事中极力对女人证明的她去过城里的事反而是“我”自造的虚假记忆 。可以说 ,时间与“我”的回忆发生错位,或毁灭了“我”的记忆。最后“我”的记忆随着相识者成为陌生人而无可救药地宣告破产——格非从时间的角度令读者看出存在的荒诞。 当“我”单独一人时,周围世界的物象凭借其强大的异己感对“我”构成威慑。它们似乎天生是剥夺人熟悉亲切感的物象,它们以某些神秘难测、鬼魅险恶、走投无路、阴沉冷酷或虚幻迷离的属性使人产生陌生隔离感与无可归属感,感觉它们似乎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物,密闭无隙,毫无人性。人被抛到一个不可捉摸、无所依靠的存在中,这种被遗留在异己世界的感觉,使人产生荒诞感。 在“我”与外界的交往方面可以看出,人与人之间处于沉寂、冷漠、封闭、隔绝的状态中,“我”与棋、女人、骑车人的接触似乎都处于一种超现实的陌生化氛围中。这一特定的人物群之间分割、离绝的状态又因为“我”的异常感觉而显得更加突出。可以说,小说是现代人孤独无依的真实写照。“我”与棋、女人、骑车人之间的故事都只是生命中的一些变幻无常的插曲,与骑车人甚至只是擦肩而过。他们只是“我”存在中的匆匆过客,归根结底孤独才是“我”存在的本质状态。“我”试图摆脱孤独而不断逃离,又不断地重新沦入孤独之中。小说结尾“我”终于弃绝了一切交往,成了一个绝对无所作为的与世隔绝的隐居者,遁入虚无悲观的“无”中。“我”以虚无对抗荒诞,或许这是更大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