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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我们主要说的是马基雅维利是怎么看待历史的必然性,看待个体的自由与命运的。讲了那么多回马基雅维利,我相信不少人已经对马基雅维利的形象非常讨厌了,觉得他的思想好冷酷,好工具主义。
但是我上一次也留了一个伏笔,我认为仔细的听众应该能够发现,马基雅维利的思想表达方式是含含糊糊的。你好像怎么解读都有道理。这种阅读体验就使得一部分的研究者提出了一种很有趣的观点,认为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是在说反话,或者说在使用反讽。
也就是说,这个文本在表面上所颂扬的那类冷酷无情的,没有羞耻的,没有道德感的君主,恰恰是马基雅维利所要批判的。而他本人所要表达的道德三观和我们一般人的观点,还是比较接近的。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人专门写了本书,比如Erica Benner就写了一本书,叫《Machiavelli"s Prince : A New Reading》(《对于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的新解读》),这个话题是非常有趣的。
但是反讽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马基雅维利到底是怎么使用反讽的呢?马基雅维利又为何要使用反讽呢?我们能够从对于马基雅维利的这种反讽式的解读当中学到什么生活技巧呢?而反讽的滥用又会导致什么负面的效果呢?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要处理的话题。
首先我们就要问到底什么是反讽?反讽是一种修辞学的现象,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说反话,它的大致定义是这样的,一个表达式的字面意思与它的背后的意思有比较大的差异,或者干脆就是彼此相反的。
比如有一个人如果他说话不太礼貌,跑到别人家里去做客,明明看着房子比较憋屈,却说你这豪宅真的很赞。这话就是反讽,因为语言表达的东西和大家所看到的是完全相反的。反讽本身是基于什么目的才被给出的呢?有人说为了挖苦,但反讽未必就是为了挖苦,有些反讽是没有挖苦的意思的。
大家来读读这样一段话。一个叫辛格里的美国青年,将子弹射向了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但是却打中了他的防弹轿车,他的防弹轿车的钢板则将子弹反弹到里根身上,使得子弹射入了总统的胸膛。这样一来,本来是应该保护美国总统免受子弹攻击的防弹钢板,反而成为了引导子弹冲向总统胸膛的钢板。这里面也有反讽。
这里的反讽的要点是什么呢?就是防弹钢板的本来的设计用途,与它实际在事件中非常偶然发生的用途是彻底相反的。本来是应该救命的,现在变成差点要杀人的武器了。当然里根总统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死亡,他是很幸运的在手术台上被救下来了。
上面这句话里面所说的反讽的意味,你觉得这是挖苦吗?挖苦谁呢?是钢板的生产者?还是挖苦被害人?还是挖苦加害人?似乎都不着边。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仅仅是某种对于命运的戏谑的无可奈何的惨笑。
请注意我说到笑这个字,说到笑,这就牵涉到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这就是幽默的本质。我个人认为不管反讽是不是一种挖苦,各种各样的反讽都可能会带来幽默的感觉。而幽默就是让人觉得好笑,但是幽默本身未必是在挖苦谁。
在电影《绣春刀》的第二集的末尾,被捕的锦衣卫沈炼本来是要被皇帝崇祯批准处决的,崇祯已经拿着朱笔在有待处决的名单上踌躇了半天,下面的两个字就是沈炼。但是到了电影的末尾,沈炼非但没有死,还被升了官。这也是某种反讽。让观众对于命运的造化感到了某种悲凉,但这种悲凉又非常好笑,是一种悲凉的幽默感。不过这绝对不是在挖苦任何人。这样的一种悲凉的幽默感,可能是人类在面对不可抗拒力量的暴虐的时,一种非常有效的心理自我防卫机制,也就是通过微笑来自我解嘲。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幽默本身也会在貌似相反的场合中出现。比如在相声中,相声演员为了让听众开心,故意把自己说得很蠢。比如岳云鹏,他看到BBQ的时候,非要读成“波波七”,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这种故意把自己弄得很蠢的读法,为观众制造出了心理上的优越感。
从表面上来看,面对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暴虐时,所发出的那种悲凉的惨笑,与看到相声演员在自我贬低的时候所发出的那种哈哈大笑,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幽默生产机制。因为一种是加强听众的信心,一种是削弱你的信心,但是这二者的内在机理可能是一样的。
这也就是说 幽默的统一机制,就是为了让某种本来难以被掌控的力量,被削弱了,然后将其玩具化了。 在我前面提到的相声的例子中,被玩具化的是演员自己的智商,这当然是演员故意这么做的。但是作为听众,你分明知道演员赚的比你多得多,他竟然愿意在你面前自我矮化,于是你就在演员的自我矮化中得到了精神满足。
而在防弹汽车无法保护里根的例子里面,被玩具化的则是汽车生产商对于汽车钢板用途的原始设计思想,以及他对于汽车质量的信心。你分明已经知道,防弹汽车生产商已经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设计与生产这种防弹轿车,因此对于他们的这些企图的矮化,也让你感到满足了。
不过与听相声所得到的满足感不同,这样的一种满足感并不会导致你对于自我的绝对信心的提高。相反,还会导致某种虚无主义。因为你会联想到,就连大公司在某些情况下都会被命运所玩弄,我作为凡夫俗子,又能如何对抗得了命运呢?这种态度或许会将人们带向犬儒主义。
上面的一些叙述,或许能够让大家知道了到底什么是反讽。那么马基雅维利本人是怎么使用反讽的呢?我们不妨看看他是如何评论切萨雷·波吉亚这样一个历史人物的。
切萨雷·波吉亚生于1475年,死于1507年,寿命并不是很长,又被称之为瓦伦提诺公爵。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备受争议的军官,也是一个非常非常投机的政治人物。他的出身非常非常的暧昧,他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教皇的情妇塔塔内所生下来的私生子。在当时,私生子显然是不受待见的。但是在这样的一种严酷的环境下,他却非常懂得怎么钻营,很能打仗,手段毒辣,外号“毒药公爵”。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是这样说他的: “当我回顾公爵的一切行动之后,我认为他非但没有任何可以非难之处,更让我觉得应当向我在上面提出的,把公爵提出来,让那些由于幸运或者依靠他人的武力,而取得统治权的一切人效法。因为他具有至大至刚的勇气和崇高的目标,他只能采取这种行动,舍此别无他途。只是由于亚历山大六世的短命和他本人的患病,才使得他的宏图终成话柄。” 他在这话里面说到的公爵,就是我这里所说的波吉亚。
这句话的句式和我刚才所提到的防弹汽车没有挽救里根总统这样一个句式,应该是差不多的。比如我可以造这样一个句子:“当我检查了我们公司的防弹汽车的一切细节以后,我认为我们公司的防弹汽车质量优异,防弹性能优越,曾经保护了18国的高级领导人的安全。只是由于钢板质量太好,才在某些机缘巧合下导致了一次不幸的跳弹,让子弹射入了里根总统的胸膛”。
在刚才这个句子里面,我们明显读到的是个反讽吧?我们读到了命运的冷酷和汽车原始设计目的之间的巨大冲撞,似乎有这样的一种语意上的暗示——防弹汽车的生产商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你们的车子或许会遇到原始的设计者所难以设想的复杂场面。这似乎也对保镖要提出了警告,不要太相信车的质量。很多事情会在某些机缘巧合下发生戏剧性反转。好,如果我们在这个句子里面读到了这个意思,我们为什么不用类似的反讽的眼光,来看马基雅维利对于切萨雷·波吉亚表面上的赞扬呢?
这句话是不是可以解读成这个样子呢:“切萨雷·波吉亚你是不是很牛?我承认你很牛,你不靠别人,你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做到了这些事情,足以成为很多人的榜样。但是你背后的支撑,政治老板不就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吗?他既然是短命鬼。那你的政治后台也完蛋了。而且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所以大志难申”。这里的潜台词是什么?“你根本斗不过命运的。你拽有用吗?”所以读到这里,你会觉得马基雅维利到底是在拍当权者的马屁呢,还是在以一种含蓄的方式警告,所有类似切萨雷·波吉亚的野心家不要太自以为是呢?
在《君主论》的第七章里面,我们也读到了这样的一个文字:“所以如果一个人认为,为了确保他新的王国领土安全,免遭敌人侵害,有必要争取朋友,依靠武力或者讹诈,使人民对自己又爱戴又畏惧,使军队既服从自己又尊敬自己,把那些能够或者势必加害自己的人全部消灭掉,或者用新的办法把旧制度加以革新。既有严峻的一面,又能使人感恩,要宽宏大量,且慷慨好施。要摧毁不忠诚的军队,创建新的军队。要同各国国王和君主们保持友好,使得他们不得不殷勤地帮助自己,或者诚惶诚恐地不敢得罪自己。那么,他就再也找不到比公爵这个人的行动更为生动活泼的范例了。”我再澄清一下,公爵在这里特指切萨雷·波吉亚。
这段话特别长,意思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认为他要做到这些事情,最后他要找到的范例里面,没有一个范例要比公爵这个人更赞的了。这段文字为什么是反讽呢?这个句子前面的一大段,实际上就是说切萨雷·波吉亚这个人做事情,能够做到恩威并施。比如让人民既对自己爱戴,又对自己畏惧,让部队既服从自己,又尊敬自己。但是这和真实的切萨雷·波吉亚是不太一样的。
真实的切萨雷·波吉亚好像没有恩的一面。这个家伙好像只有心狠手辣的一面,是个残忍的暴君。比如我们说他是一个毒药公爵,是什么道理呢?他经常邀请自己的敌人去参加宴会,然后使用毒药或者是伏兵来杀害自己的这些敌人,所以手段非常的阴毒。
还有一些非常难以启齿的故事,有人就说这位邪恶的毒药公爵曾经谋害了自己的兄弟,乔瓦尼·波吉亚。这是因为这两个波吉亚背后的政治靠山是亚历山大六世,亚历山大六世是比较喜欢乔瓦尼·波吉亚的,而不是切萨雷·波吉亚。这样一来,切萨雷·波吉亚要获得大权,就要把自己的亲弟弟做掉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说是恩威并施呢?连自己的弟弟都杀。当然还有一个解读,说这对亲兄弟互相杀来杀去什么的,可能是因为感情的原因,为了抢女人,我们这就不去说了。
马基雅维利为什么明明知道切萨雷·波吉亚这个人没有什么恩惠的地方,却要把他说成是一个恩威并施的人呢?
第一点, 把一个明明不具有任何道德性的军阀,写得相对具有一定的道德性, 本身就是为了制造一种戏谑的戏剧效果, 让大家想明白这个人本身是多么的不堪。注意,马基雅维利的文本是非常狡诈的,尤其是他的“既……又……”的这样一种措辞。比如说“既残忍,但同时又知道给别人小恩小惠”。这种措辞一半是真反讽,一半是描述事实。这就构成了一种真假交汇的效果,这客观上使得反讽的力度略略减弱。但是他得到的好处,正是因为他掺杂了一半真理,这就可以让读者精确地知道他说的真是切萨雷·波吉亚。
第二,马基雅维利用反讽的手段来攻击切萨雷·波吉亚,也使他的真实意图得到了保护 ,使得马基雅维利的真实立场被部分的隐蔽,这 当然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
第三,反讽句子的表面意思,恰好表述出了马基雅维利心目中好的君主的真正模板是什么。换言之,虽然真实的切萨雷·波吉亚不配得到这些赞誉,但既然马基雅维利给出了这种赞誉,我们也就知道了怎么样做个好君主。
有了上面的讨论做引子,我们就可以思考一下这样一个问题了,为何马基雅维利既强调君主的德性,强调君主的男子气,强调君主的掌控力,又去强调运气的无常,说运气类似女子呢?如果我们对所有这一切都做一种反讽式的解读的话,我们甚至可以认为,马基雅维利真正想说的并不是君主的掌控力如何重要,而是说外部的命运如何重要。
请思考如下句式的反讽效果。比如这样一个句子:“某某君主具有极高的德性,他能够抓住一切有利的机会,甚至可以将不利的场面转为对他有利的场面。但是,最后他斗不过命运”。大家读完以后有什么感受?我们可以思考一下,把命运比作女性的这种说法,本身也带有一种制造反讽的意图。
我们可以按照反讽的这种思想,来设计这样一个句子:“德国的沙漠之狐隆美尔元帅,用兵如神,让盟军颇为头痛。但是他是妻管严”。大家是不是能够轻易地读出这个句子的反讽意味呢?
也就是说女人在这里起到的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一下子就把隆美尔前面用兵如神的形象给覆盖掉了。这就好比说在前面一个句子里面,斗不过命运这句话,就把命运的力量给伸张了,一下子就压掉了前面君主的德性给我们的那种压迫感。好,如果我们按照这种解读方式贯彻下去,《君主论》所说的帝王术,本身就是一种系统化的反讽。类似于曹雪芹对于王熙凤的刻画,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我不能说上面对于马基雅维利的这种反讽式的解读一定是正确的,但是它的确可以成为一家之言。有一种意见特别支持这种反讽化的解读,为何马基雅维利要把这种帝王术写出来,印出来给所有人看呢?这难道不是为了让所有的老百姓,所有的人民,有机会识破帝王的心术吗?
现在我们就暂且假定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就是一部反讽的书。但马基雅维利为什么要写一本反讽的书呢?这个理由可以分为三条。
第一,很明显,如果马基雅维利把自己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的话,他的麻烦也就大了。 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佛罗伦萨就是被君主控制了,就是被美第奇家族控制了。美第奇家族不但控制了佛罗伦萨,还控制了教会。所以他是斗不过美第奇家族的,他只能把话藏一半,掖一半说。
第二,虽然我上面说过《君主论》印出来是给老百姓看的,但至少表面上也是献给君主的。 马基雅维利希望能够通过反讽来降低批评的音调,让君主自己能够看出弦外之音,有时候说话是不能说得太绝的。通过巧妙的修辞来进行劝谏的例子,实际上在各国文化里面都有,在中国也有这个例子。
我们都知道楚庄王曾经沉迷酒色,三年不理朝政,还命令说,谁劝我放弃玩乐者,立即斩杀。这时候楚国大夫吴举就仗着胆子去劝谏了楚庄王,但是他不敢把话直说。他只能绕着圈子说,楚国出了一只奇怪的鸟,这只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楚庄王,你好像三年都没有干活了,你得看看政务了,不要玩手机了。楚庄王总算听明白了,于是下了个决心,说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然后就奋发图强,开始了一段伟大的故事。
很明显,这也就说明了和君王说话不能太直。他听得懂他就听了,当然他有可能听不懂,他听不懂那就大家装作不懂吧。
第三个理由就是故意写成反讽,也是为了锻炼读者的心智能力,让读者自己去分辨哪一层意思是作者要表达的。 也就是说他弄了个政治密码,文化密码,让读者解着玩,看看读者聪明不聪明。
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内容,对于我们这些人的启发是什么呢?从说话的角度上来看,其实说拐弯抹角的话是我们东方人的强项,这在很大程度上会保护自己。不过反讽这个东西也是要分档次的。反讽虽然总体上来说是一种微妙的修辞,但有些反讽不太微妙。比如你看到别人的车有点破,就反讽说某某人开着豪车来了,你这种反讽既粗鲁,也没有办法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你这种反讽就不用说了。
而马基雅维利的技巧则是这样的,我们在说反话的时候不要反成那个样子,而是要掺一点真实的描述。这样的反讽的修辞色彩降低了,敌意也就降低了。当然了,我认为这种做法如果滥用是有问题的,为什么呢?因为这种不太直接的表达方式,会让信息的传播效率被降低,大家会误读或者会不读,或者读出一些你根本没有想到的意思。
然后我们再从人生中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关系来看反讽,我们都知道 说话本身只是手段,目标是要做事情。 马基雅维利用反讽这种修辞,他即使是在更高的层面上实现了狐狸的智慧,也就是为了做事。这也就是说按照本回的解读,马基雅维利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高尚,也就是说他是要用反讽这种说话技术,为他的更高尚的政治目的服务。
但这反过来也就意味着,也许反讽这种技术也可以被别人所用,被不那么高尚的目的所用。这就叫手段的中立性。很多手段里面未必有很多道德色彩,这也就是,为什么马基雅维利主义值得所有人学的道理,他实际上和大家的根底的道德观是没关系的。
但不管怎么说,马基雅维利本人还是有点高尚的个人追求和政治追求的,那么他高尚的个人追求到底是什么呢?我们下回分解。
反讽是一种修辞手法,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说反话"——就是表达的字面意思与它背后的意思有比较大的差异,或者干脆就是彼此相反的。我认为反讽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最低层次),就是挖苦; 第二个层次,反讽是为了幽默效果,就是在不经意间来一个反转,让他发笑,制造欢乐; 第三个层次,也就高尚的反讽,这时是为了既表达真实的意图,又能够削弱说出话的伤人程度,以达到最终让听者调整自己错误的做法。
说话本身只是手段,目标是要做事情。高尚的反讽就是通过这种说话的艺术,来达成高尚的目标。马基雅维利的技巧就是这样的,在说反话时掺了真实的描述。这样反讽的修辞色彩降低了,敌意也就降低了。让听者接受度变高,也就有了改变的可能性。
在平时生活中,我和我老公特别喜欢用第二个层次的反讽——也就是把对自己的反讽变成“自黑”方式,制造笑点,也能很好的与自己的缺点和解,同时对方听了很欢乐,也就降低了这个缺点给对方造成的不便和伤害了。